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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衣人


知元的伤很重,她被送到了太妃那里养伤。太妃并没有独立的宫室,她住在太后宫里。

        太妃楼四周是茂密的松树林,因为太后是北方人,圣人为表孝心,命人回太后故里移植来一片50年以上的松林。移植完成的那天,圣人亲自扶着太后来看,笑说这些树都有年纪,说不定曾经见过太后,太后听闻此言流泪不止。

        圣人在树林中间造了一处楼阁,便于太后游赏使用。太后对这一处爱不释手,又从西南拓宽了一带,建了别院。只是太后不知道,那些树从北方移植而来,依旧存活的不足十中之一,圣人为表孝心,活生生挖空了一座山。

        骤然没了大树保土,夏季暴雨,泥土混着山石滚落,淹没了整座村庄,山下无一人生还。这些微末小事并无人在意,当地的官员长了见识,知道了以后宫里再要树木,不能可着一座山挖,要错落开来。

        太妃名叫杜芳妧,是宫里唯一的太妃。当初先帝崩逝,太妃才进宫三天,按照祖制,先帝遗留的宫嫔,有子女的追随子女,没有子女的一律殉葬。杜芳妧却还没见过圣人,她只有十五岁,本来是要殉葬的,不知怎么合了太后的脾气,太后力排众议,把这个小女孩留在了宫里,封了顺颐太妃。

        原本她住在太后偏殿,后来就到松林居住,人人都道圣人孝感动天,只有知元却觉得这么一大片松树种在宫墙边,安全很难保障。灼华笑她真真是女内相,处处想着宫禁安全。

        太妃楼是宫里最僻静的所在,极适合疗伤,也适合隐藏。

        知元醒过来时,正躺在太妃的睡榻上,她的寝具皆是松香色,又滑又软,睡在上面好像在云朵里。绯色的轻纱,一层又一层,偶尔床外有人走过,带来一阵风,纱幔就温柔的飘荡起来,散发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那味道不似普通熏香,是一种自然的香气,是夏天阳光的味道。

        一个娇倩的身影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幔,带着笑意问:“你醒啦?还疼吗?”

        太妃的声音格外好听,听的知元心里暖暖的,她想要起床,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太妃走进来,伸手轻轻按住她。

        “别动,太医说你这一个月都不能下床。”太妃手里举着一只金爵,她一只手扶起知元的脖颈,另一只手把金爵递到知元唇边。

        “让我来服侍你吧,你的侍女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我叫她回去休息了。”

        知元被她照顾的害羞,想要伸手去接,手上一阵剧痛,身上登时被冷汗浸透。太妃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额头,“千万别动,先把药喝了。”

        知元没见过用金爵喝药的,入乡随俗,只能借着她的手把苦药汤子尽饮了。太妃拿出手绢在她唇角上按了按,又轻轻把她放回枕上。

        知元向左右看了看,太妃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你在找镜子吗?”她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来,放到知元面前,宫中确有秘药,不知昏厥了几天,脸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了。

        知元惊讶道:“太妃,怎么我的脸……”

        太妃仔细看了看,撇嘴道:“真是让人羡慕,受了那么重的伤,竟一点都看不出了。”

        知元看着她天真的表情忍不住发笑,不知太妃在家时会是个怎样天真活泼的姑娘,不然怎么会久居深宫还能那么明艳动人。

        太妃哄着知元再睡一会,便亲自到下厨房看了看,偷偷在给知元煮着的鸡汤里放些仙鹤草。

        别人不知,杜芳妧心里却清楚的很,宫里生怕有人知道发生宫变,一定要让知元身上的伤快些散去,给她的药里下了大量的鸡血藤和三七,用活血的方式让她身上淤青消散。

        偏巧知元昏厥第三天来了月信,被他们用的药弄得血流不止。太妃悄悄在她的药里挑出了活血的药,才渐渐止住,已经住在深宫禁地里了,还怕谁会知道不成?宫里人行事就是如此,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

        过度的活血也不利于骨头的恢复,知元好的很慢,在太妃楼里连住了一个多月。灼华早已痊愈,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坐一会,这天趁着四下无人,灼华命令宫女们都出去,看着门不许人进来。

        她压低声音对知元道:“妹妹千万别告诉别人,是你用匕首刺中了凶徒。”

        知元顿时全身一凛,怎么忘了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她随身备有淬着毒的匕首在皇家大内随意走动,那岂不是性命不保,不单是自己,怕是连祖母父兄也无一幸免。

        那把匕首找不到了,当时场面很乱,说不定被当做混乌人的武器拿走了。可若是细细查访,验出了刀刃上是哪一种毒,会不会牵连祖母。

        知元方寸大乱,灼华忙安慰道:“妹妹别怕,我偷偷去问了,那天晚上的证物里没有那把匕首。而且芜苒正好在他肩膀上补了一剑,你刺得那一刀便盖过去了,真是巧合。”

        知元心里稍稍安慰,只是想到那个匕首就寝食难安,它到底去哪了呢?要是找不到,总归是个隐患。

        皇后每日派宫女来问一次知元的景况,自从知元能够起身坐着,阶柳怕她病中烦闷,便也不再御芙堂议事,所有的公务都在太妃楼办,每日陪着知元。说也奇怪,在御芙堂时,知元每每不能安枕,到了太妃楼竟然每天都沉睡不起。太妃说她是素日用心太过的缘故,知元也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好了每天都神清气爽。

        足有两个月,知元才能勉强行走,太医说要多走动才能恢复的快。天虽大冷了,望月依然坚持每天陪着知元出去走一走。

        一日晚饭后,主仆二人到松林里散步,望月别出心裁,换上了一身小黄门的衣服。知元见她样子便笑,穿上黄门的衣服更娇俏了。自从宫变以后,宫里侍卫骤然多了一倍不止,许多人不认识知元,身边人跟着小黄门出入方便些。

        望月拿着大风毛的披风裹住知元,若有所思道:“姑娘瞧着,每日来探病的人,怎么好像都有话藏着没说。”

        知元想了想,她们都有些犹豫的神色,各个欲言又止的,知元心里头也有猜测,只是没太猜得出是为什么。况且阶柳天天来太妃楼议事,宫里宫外的事情知元依旧清楚,她们在隐瞒什么呢?

        二人慢慢走到一处泉水边,在无人处,她们就一起藏在披风里暖和着。前几日下了雪,泉水两岸的石头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泉水并没上冻,叮咚叮咚的奔涌着,忽听扑通一声,很轻微,转瞬就没有了。

        知元循声望去,什么也没看到,望月害怕道:“姑娘,会不会又有人……”

        知元心里害怕,面上却笑道:“这皇宫难道是驿站吗?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们紧张的看了看宫墙,足有十余丈高,看起来既安全又有压迫感。

        望月牵了牵知元的衣袖,“姑娘,回去吧。”

        她的声音在发抖,知元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湿腻,更让人心头一沉。天完全黑了,素日里游荡惯了的松林,今天却怎么看怎么恐怖,厚厚的积雪在高高的松树上偶尔被风吹落,都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人裹着披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望月压低声音问,“姑娘,你听到了吗?”

        知元听到了,她们身后有衣服的声音,但是没有脚步声,只是她没说,她想到了祖母说小孩眼睛干净的话,谁知道那泉水里有没有过冤魂,她们越想越怕,最后竟跑了起来。

        身后衣服的声音也快了起来,一个黑影凌空飞过,径直落在她们面前,那人一身黑衣,全身湿透,在微微的发抖。

        二人对视一眼,还好他有影子,首先不是不干净的东西,是人就好办了。

        望月走上前,护住知元,仗着胆子问:“你是人还是鬼。”

        那人愣了一下,“你们怎么在一起?”见她们都不说话,黑衣人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包,直直递给望月。

        他轻声说:“我猜你想要这个。”望月惊恐的摇了摇头,黑衣人揉了揉眼睛,愣愣道:“啊,不对。”

        还没弄清哪不对,他就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知元的嘴,脚上微微用力,一只手夹着知元上了高高的松树。

        油纸包掉了下来,落在厚厚的松针上,黑衣人顺手折了一支树枝抵在知元脖子上,示意望月别出声。

        望月才听见远处来了一队侍卫,她匆匆抱起一捧松针,领头的人她很熟悉,是知元的哥哥许涉巍,他字远嶂,是知元大伯父的长子。

        许涉巍一身重甲,见到望月便问:“知元哪去了,怎么许久不见她。”

        望月请了安,低声道:“姑娘就在宫中。”她抬头看了看许涉巍身后的士兵,“姑娘喝茶只用松针烹水,我来取些。”说罢她微微摇了摇头。

        许涉巍故意嫌弃道:“何时添了这许多毛病,赶快回宫里待着,晚上不要出来乱走。”

        望月举了举手里松针,笑道:“松针有树的灵气,在高高的枝头吸进了日月精华,烹茶最佳。”

        许涉巍指了指左右,“你们先到外面去看看,我一会就出去。”

        许涉巍久在军中,一直追随太子奔赴各地要塞,与寻常公子哥儿不同,他的眼睛是冷的。他知道望月在暗示他什么,他甚至感受到了在场还有其他人的气息,在士兵们走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

        他抬眼一看,精准的找到了知元,她的浅啡色裙裾在夜空中算不得明显,她身旁的黑衣人看着眼熟。腰间的玉带是禁军样式,左右千牛卫皆有使用,只是手腕的绑带款式独特,与禁军不同。

        许涉巍冷笑道:“舍妹年幼娇纵,请世子见谅,不如到下面说话。”

        黑衣人扯掉湿哒哒的面罩扔在一旁,一手托着知元,飞身而下。许涉巍伸手去接,把知元抱回怀里,知元吓得发抖,藏在哥哥身边一动不动。

        卓靖持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套近乎道:“远嶂兄好眼力,我在宫禁行走素来爱与宫人们玩笑,见她主仆二人在此便逗逗她们。”

        许涉巍按照礼数抱手道:“世子只为一笑,却叫无数人寝食难安,若无旁的事,就告辞了。”

        他甚至没在看卓靖持的脸,就揽住知元往回走。她有点瘦了,妹妹在家受尽宠爱,向来无忧无虑,几个月不见妹妹神色里竟有愁容。许涉巍不免心疼,他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檀木雕的娃娃递给知元,“你嫂子闲着无事,做给孩子的,那天非说要我进宫时给你带一个。”

        是一个小兔爷,长嫂手巧,兔爷的样子活灵活现。知元拿着那散发出暗香的小物件,便想起从前常与姐姐们和嫂子厮混的日子。

        “湘姐姐可好?下个月她生产时,我向娘娘告假回去陪她。二姐姐还好吗?”

        许涉巍似是机警的看向别处,佯作漫不经心道:“都好,你好好珍重。出入时只一个望月跟着,人太少些,我知道你生怕别人说你是公门贵女规矩大,不过只有一个侍女也是于礼不合。”

        到了太妃楼前,哥哥就不再送。知元觉得哥哥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怎么好像他也欲言又止呢?

        回到房里,知元惊魂未定,望月却不动声色的紧了紧窗子,又关上了门。她从衣服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姑娘,刚才卓靖持掉的东西被我收起来了。”

        知元跺脚道:“糊涂糊涂,扔在原处也就罢了,哪有捡回来的道理。”

        望月一脸委屈,她服侍知元也有七八年,从未听过一句重话。在家时,因着是待字小姐的侍女,家里人都要高看一眼,到了宫里自然也无人怠慢。知元看着她的表情,耐心解释道:“你拿了他的东西,他自然要来寻,又要纠缠不清。我们原封不动的放着,他来找给他就是。”

        望月低着头应了下来,给知元卸去头饰,虽在病中,也要按品级装扮,穿着打扮不能逾越身份,也不能简素分毫,被人撞见是要受罚的。知元的品级每日必戴金耳坠、一支金步摇和五样珠花,珠花样式随意。金簪和耳坠很重,仿佛耳洞都坠的大了一些,望月看着镜中,惊讶道:“姑娘,珠花少了一串。”

        定是刚才掉在了外面,现在勾栏瓦舍里,满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都由一个小物件而起。所以姑娘们格外看中自己的头钗首饰还有手帕八子,生怕落在外面受人口实,看的越紧,这一类东西越被当做定情的物件,对于姑娘们来说,这些东西丢了简直要命。

        这珠花静静躺在哪出也就罢了,要是被卓靖持捡到,万一被他拿着去哪里招摇,知元就算是名声尽毁了。

        二人心下忐忑,又不敢回松林寻找,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望月发现窗子开了个小缝,大约是昨夜风大被吹开了。

        也不知开了多久,寒冬天气,冷风顺着窗缝呼呼进来,吹的人头皮发凉。望月起身披上衣服去看,却见门缝上夹着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昨夜知元丢的珠花,包着它的纸上写着一封信。

        “小可冒昧,误拾姑娘珠花,特此归还。想必姑娘的侍女也并非有意藏匿在下物件,恳请姑娘将此物递给芜苒,某不胜感激。”

        想不到卓靖持那样一个浪荡公子,笔下字迹却是苍劲有力,没有名师指点下大气力去练是练不出的。

        知元想了想,他能主动归还珠花而不是用此物要挟,到也算坦荡。大概是昨天他约了芜苒,芜苒并不想见他,而知元她们误闯了过去,卓靖持躲避不及才跳到水里,芜苒见到了她们自然更不愿意出来,想来竟是知元二人破坏了卓靖持与芜苒相会。既然如此,不如帮他一回,聊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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