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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天青色的瓷盏自手边滚落,温热的茶水洒满衣襟,韩煜心下一慌,看着碎瓷上的茶叶不由分了神。

        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这般不安过,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

        暗红色的宦官服搭在沉香椅的一角,格外刺目。

        衣服的主人发鬓微白,见此动静,不过是淡淡抬了眼,丝毫不乱,狭长的眸微挑,一手端起茶盏,青瓷相碰,再开口时,谦恭有度,不见卑颜,“殿下,奴所言,皆为皇命。”

        “天子之言,书载其命,谓之诏,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父皇不曾降下诏书?”

        “奴是奉陛下口谕而来,一切皆是圣意,殿下只管照做便是。”

        韩煜眸色一凉,右手紧握成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般,“焚烧百姓,便是父皇的口谕?”

        “不过是些身染疫疾的贱民。”他说的轻巧,像是要杀的,不过是个猫儿,狗儿一般,可那足有十几万人命,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人命,随即他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垂眼道:“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皇子算是废了,可那三皇子总还有个得力的外祖,而殿下,您可真真是一无所有,想要得大统,能靠得,只有圣心。”

        “贱民?”韩煜起身,兀自轻笑,笑容有些冷,“想必父皇是怕极了,才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殿下!”

        “闭嘴!”韩煜淡棕色的眼里透出一抹愤怒的神色,眼尾发红,他看着面前的人,身子止不住的微微发抖,父母恩重,犹如天地,可他生在这皇家,母妃不受宠,避世早殇,父不是父,君臣相隔,前世也是这样的一道旨意,断送了北戎十几万军民的性命,要了韩长风的命。

        他接了旨,踩着那些鲜血,踏着那些白骨,入主东宫,做了明靖名正言顺的太子。

        从此,他是韩煜,满身鲜血,再不敢踏足北境半步。

        年少时的凌云志,通通葬送在那一场大火里,粉碎了他所有的礼义廉耻,烧掉了他与赵长欢所有的可能。

        直到后来,赵长欢死在北戎,他便拉着整个皇室作陪,成了那柄浮光剑下亡魂。

        重来一世,他算不得正人君子,却也做不了这等杀孽。

        “吴公公,韩煜不才,恐难当此大任,还望公公禀明父皇,长风无德、无才,坐不住江山,亦守不了社稷,愿做一闲人而已。”

        吴钺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韩煜,微微皱起眉头,这位五皇子可是位有野心的主,片刻后,他面色一变,不似此前淡然,“殿下,这是皇命,您不爱惜自个,总得爱惜赵家那位姑娘。”

        “你说什么!”

        “您是顶聪明的人,陛下心里想什么,您心里想必是一点都不含糊,北戎兵退,新王登位,袁纥桢收兵回朝,此时正是北戎内政大乱之时,内忧外患,赵家的幺女跟明安侯韩灼若在此时双双死在北戎境内,赵家军与抚南军”

        “尔敢!”

        吴钺低头一笑,“我等自然不敢,陛下敢。”

        他抬手,取了茶盏轻轻抿了口,“王图霸业,总要有人用鲜血来铺路,北地臣服,是每个君王的江山梦。”

        “君王的江山,百姓的社稷,父皇的江山梦,抛弃了百姓,舍掉了臣子。”

        “殿下是铁了心与陛下作对?”

        韩煜抬眼,眼底一片冰凉,他淡淡弯了唇,彷佛变了个人一般,漫不经心道:“哪敢,自是皇命不敢违。”

        他起身,身姿英挺,如高山而立,如剑展青锋。

        “不知公公是否还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随即,外面传来兵马之声,吴钺狐疑抬眼,有人大剌剌闯了进来,披铠甲,配刀剑,叮当作响,他猛地起身,想走已是来不及,只见一队人马冲进来,目光冷厉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眨眼,依稀辨出几个相熟的面孔,那群人抬手朝着韩煜行了礼,“殿下!”

        “诸位将军可听见了。”

        为首的正是赵钧手下右将军唐海,他右手搭在刀柄上,眉头蹙起,面色乌青,眼神肃杀,“我等来得不巧,竟是一字不落。”

        旁边一人接道:“焚烧疫民,从河西调兵,再将此事嫁祸给北戎人,趁势以姑娘与明安侯死讯激愤军心征兵讨伐,这般天衣无缝的好计策,我等自是洗耳恭听。”

        青龙抱着剑,目光斜斜从他二人身上扫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对殿下来说,的确是个上青云的好计策,一举夺了侯爷与赵家的军权,发兵北戎,一朝功成,殿下立下不世之功,这天下江山便皆在囊中。”

        韩煜抬眼,看向右手侧抱剑的少年,面容清秀,深色凌厉,着青衣,未披铠甲,冷冷道:“你是怀疑我别有用心?”

        “难道不是!”

        “青龙!”开阳出声喝斥,青龙转眼对上他的目光,沉默不语。

        “青龙无状,望殿下莫怪。”

        韩煜略略点头,忽地便笑了,连眉间的郁色一同消去了几分,清和的面容愈显儒雅,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我便是别有用心又如何,如今你们能依仗的不是生死不明的明安侯,也不是千里之外的定北大将军,只有我。”

        开阳抱拳应是,如今侯爷与赵晏生死未明,论权力身份,自是韩煜最大,与这一仗可谓是两败俱伤,若是没有侯爷闯王庭这一遭,北戎的铁骑早就踏平了北风关,明靖胜数全无,即便是眼下胜了,却也是险胜,死伤过半,大动元气。

        开阳心底暗忖,若再起波澜,不知要死多少条人命,如今正元帝这一纸密诏,尽是自己的野心,全然不顾国家百姓,所以,就算韩煜有所求,有所图,他们能信的,也只有他。

        “我等与北境同生共长,这几十万人命,还望殿下垂怜。”唐海与开阳对视后,两人率先跪下,众人随后拜下,只有青龙仍静立于侧,韩煜倒不大在意,这个年岁的少年心中有点傲气也是平常,只是这傲气总一天会有人帮他抹平。

        “尔等是要谋逆!”吴钺咬牙开口,每个字都带了颤意,“抗旨不尊,株连九族!身为将士不战沙场,竟在背后结党营私,眼里何曾有过陛下!”

        “不战沙场?”开阳听着这话,慢慢起身,目光冷冷,“吴公公可曾去前线看过!结党营私,我们这些人命如蝼蚁,即便死在战场上,也换不来一句忠心是吗?”

        “殿下。”开阳转身,朝着韩煜道:“不知殿下如今有何打算?”

        韩煜笑了笑,盯着吴钺:“这位公公眼生的紧,瞧着不像是父皇身边的人,如今国之危矣,此人言语狂悖,无诏假传,以父皇之名搅乱军心,委实该杀,应当众斩首,安民心,定军心!”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来人!”一声厉喝,很快便有将士佩刀而入,不由分说将人拖了下去。

        韩煜青衫萧肃,看上去徒添几分清寂,眉间一点朱砂痣,一副慈悲温润的面相,开阳骤然发觉,这位生得如文人一般的皇子,此刻倒有几分武将的英气摄人,虽不及侯爷那般杀伐凌厉,却依旧令人不由心悸。

        他微微垂眼,虽是少年面容,眉宇之间却尽是沉稳之色,唐海看着他暗暗点了点头,这位长在北境的皇子终究不似年少那般软弱,赵家的东床快婿,他倒是未必做不得。

        吴钺死后,与他同行而来的护卫一道以细作之名押送回京,这般堂而皇之,正元帝即便想发作也不得不忍,三道手书诏韩煜回京,不过似韩煜这般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信使未得入城,韩煜在韶关城上接了旨,言:“如今北境局势未稳,多城将领战死,百姓流离,疫病之凶猛甚于饥荒,尽人事听天命,儿臣不才,享天下供奉,食江山俸禄,愿尽臣下之责,即刻便封锁北境,与北境子民,同生共死。”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韶关城楼上数万兵将,一旁的北境百姓,韩煜话音刚落便引来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喝彩声,四周一片人纷纷跪地,齐呼殿下,举着圣旨的公公脸色乌青,可那吴公公的先例摆在面前,不想死,他也只能战战兢兢应了,说了一番体面话,“奴才一定将殿下的决心呈与陛下。”

        城都没入,连夜离开了北境。

        韩煜看着城外新长起的青草,想起了赵晏,她似茅草,坚韧不拔,不折不断,前世他贪婪,懦弱,丢了她也配不上她,今生这条命是逆天改命多出来的,罢了,便如她所愿,好好做一回韩长风。

        消息传进津北城时,已过了一日,韩煜很快便有了动作,沿途下设关卡,另一边青龙点了人准备前往北戎接应。

        津北城内外上下戒严,不过相比此前已算得上一片安宁,赵景明身子好了大半,城中的疫症得到控制,他便做主将痊愈的人一批批撤出津北城,自己依旧留在城中,天空掠过的海东青成了他传讯的手段,韩煜坐镇韶关城,赵晏去了北戎,北境之西大小事宜皆由他拿主意,苏海在外协从。

        “将军,痊愈的百姓已经按照户籍送到定西城各邻城,为保万无一失,都将人先安顿在郊外荒僻的村落里。”宋时将苏海的信呈给赵景明,赵景明抬手示意他放下,咳嗽了两声,纤长的手指攥着薄薄的黄色信纸,随后抬眼,眼里带了笑,“北境总算是活过来了。”

        宋时听着这话,眼眶不禁一热,他自小陪在大公子身边,忍不住劝慰,“二公子说,公子重伤久病不愈,须静养,切勿伤神。”

        赵景明朗声笑了,抬起头,看着宋时道:“如今你也瞧见了,我已无大碍,这津北城总归还是座疫城,你无事,便早些出城去。”

        宋时一愣,面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半响,闷声道:“我既进来了,便不走。”

        “宋时。”

        “我知道。”宋时声音平静,微仰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住刀柄,“公子待我好,我的命算不得金贵,这世上,也只有您会如此待我,宋时不会走,公子如今已无恙,不如早些出城,这津北城,宋时来守。”

        “你以为我不想走?”赵景明看向宋时,“古来疫病凶猛,古怪反复,如今一时控制住了,若再发作起来,人命当舍则舍,又何来贵贱。”

        “我在战场上厮杀,一为百姓一为赵家,如今北戎兵退,百姓暂安,可晏晏还在北戎,她是我赵家唯一的女儿,披甲上阵,大杀四方,可在我心里,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赵景明忽地便笑了,他生得英朗,笑起来格外豁然,“小时候父亲军务繁忙,长兄如父,持安也是我兄弟,可我总是偏心晏晏几分,她是我抱着长大,一手所教,我想去北戎救她回来,单枪匹马也好,上刀山下火海也罢,我想去,死都想去。”

        “可我不能走。”赵景明抬眸,宋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门前站了许多人,男女老少,他们簇拥在城楼之下,熙熙攘攘的,目送最后一批病愈的人出城,他们的眼中有百种神色,却无人吵嚷,只是默默看着,宋时嗓子一紧,“您在这,是想让百姓安心。”

        赵景明点头,“我不是大夫,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而为,可我在这,是想让他们看见光,至少我在,他们会知道自己从未被放弃,我妹妹拼了命守下的城,保下的百姓,她舍不得。”

        “人在绝境中久了,心中绝望滋生,我想让他们信我,然后跟着我从这城里走出去。”

        “将军。”

        赵景明笑了,“你信我吗?”

        宋时看向他,红着眼,“我信!”

        “那便出城去,帮我看着外面,一定要让我妹妹好好的,从北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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