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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韩灼儿时受了许多磨难,走到如今这位置,是从尸山血海走过,一步步杀出来的,早就冷了心肠,磨灭了慈悲,命悬在刀尖上,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怕。

        女子倾身拥他入怀,他的鼻尖触在赵晏肩头,清冷的香气穿过鼻尖,清楚的嗅到属于她身上的味道,直往他心里钻,青丝垂落与他的发交错似泼墨般垂下,脊背僵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掌心吃痛,方寻回一丝理智。

        是了,他怕赵长欢,怕她带给他内心那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波动,时时在他内心纠缠着,撕扯着,而此刻她拥着他,来自内心的愉悦便从脚底涌起,使得他浑身战栗。

        如上瘾般,贪婪的渴求些什么,他暗暗咬紧牙关,吐出一句。

        “赵长欢,松开。”

        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赵晏松开手,赧然一笑,生出些难言的尴尬,退开两步,窘迫道:“逾越了。”

        韩灼垂眸,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舌发干。

        他有些焦躁的搓弄着指尖,冷着脸,压下心中蹿动的不安,平静而疏离道:“北戎王城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怎么不多留两日?”

        赵晏一怔,唇边弯起一抹笑,静声道:“侯爷伤重,我挂心。”

        韩灼凝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天下最坦然的眼睛,坦坦荡荡,不拘泥,不扭捏,像一潭湖水般静静看着你,深隧,悠远。

        他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开口,半晌道:“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赵晏点点头,伸了手要去推他,却被他左手挡下,触及她冰凉的指腹,他猛然便收回了手,像被惊着的猫儿一般,“不必,北河推我便好。”

        三人一前一后沿着长廊走去,赵晏落在后面,她看着他在夜色下的身影,袖中的指腹隐隐发凉,韩灼的异样,让她想起那日北戎医者在门外所言,右手伤重回天乏术,提剑怕是勉强,腿骨尽碎,即便接回来了,此一生也要受尽伤痛折磨。

        赵晏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直到送韩灼入了屋,她仍静静站在门外,月光落了满身。

        她慢慢垂下眼,想起世人对韩灼的那句点评,惊才绝艳,世人无能出其右者,心里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门内,北河忍不住出言为她辩解,“赵姑娘很挂念主子的伤,主子昏迷那晚,她在门外跪了一夜,之后高烧不退,来迟是因为”

        “北河。”

        他开口,声音冷的如凛冬的寒冰一般,“你以为,我是怪她来迟了?”

        “罢了,你下去吧,过几日开阳他们便来了,安排人手,送赵晏回明靖去。”

        月色渐渐攀上窗檐,韩灼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神色清明,周身的病痛让他夜夜辗转难眠。

        屋内没有点蜡烛,月光洒在床前。

        不得不承认,心里滋生出来的异样情绪,更多是妒忌,她身那曼妙妖娆的红裙,她与袁纥律同游的消息。

        是可怜的自卑,无法开口的爱意。

        终究在他废了一条胳膊伤了一双腿后,彻底掩埋在了心里。

        赵晏的执拗不止在于以身殉城的孤勇,在旁的事情上也是如此,韩灼伤病不愿见人,她便日日来,终是磨出了北河的同情心将她放了进去。

        “主子,在泡药浴,你进去远远看上一眼便出来。”

        北河没说,每每这个时候,都是韩灼生不如死的模样,他疼得厉害,意识昏沉,却一声不吭,面色煞白,冷汗津津,手指捏在浴桶边上,一圈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医者说,通血化瘀,似针扎一般,断骨时有多疼,治的时候便是成倍的疼痛才能长好。

        每泡一次,都像是将患者的腿敲碎了重接一般,千刀凌迟,血肉剥离。

        北河合上门守在檐下,他想要赵晏对主子死心塌地的情义,让她好好看一看,主子为了她,受的那些罪,吃的那些苦。

        赵晏进去时,腾起的渺渺水雾将世界隔开,那人在里面,而她在外面静静看着,像是有人拿了刀子一下一下捅在她心口上。

        席卷全身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劲,气息早就乱了章法,低低的闷哼声,半睁着眼,眼角都是红色,蒙上一层雾气,浮着水光,苍白的不成样子。

        赵晏站着不动,连同她的腿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半晌只听哐的一声,她脚下的根便齐齐断了,拔足奔去。

        越过层层帷幔,原本该坐在浴桶中的人没了身影,赵晏呼吸一窒,青丝淹没在水里,竟是疼昏过去了吗,疼成这副模样也一声不吭,她心里浮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探出手便去拉他。

        温凉的指尖落在他腰上,男人未着寸缕,她的手像游鱼一般探向他腰间,将人拉了起来,水雾淡淡,恍如梦境,微垂的眼慢慢睁开,精壮的臂膀顺势压上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拽进了浴桶。

        青年乌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他偏了偏头,温软的唇瓣碰在她的脖颈上,连同炙热的呼吸,一路吻上去,停在她的唇瓣上,气息交缠,指尖拂她的发顶,顺着她的肩背一路摩挲向下,韩灼在极致的疼痛中沉沦,墨色的眸沾染欲望,绮丽的红,贝齿掠过下唇,吮吸撕咬,他伏在她肩头,脸埋在她肩窝处,鼻尖磨蹭着她的肌肤,似是梦呓般喃喃,“赵长欢,我好疼。”

        “我好疼。”

        “你别可怜我。”

        低哑的闷哼声在她耳边,勾得她面色通红,心如鼓擂。

        赵晏心跳的几乎抑制不住,腾起的热雾蒸的她头晕眼花,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

        她想起一首诗,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无处不可怜。

        散开的乌发像是一匹上好的墨绸,在水中飘散。

        赵晏脸上乍红乍白,她推开韩灼,撑着桶壁站了起来。

        抬手擦了擦咬破的唇瓣,纵使擦干净了,也是道不明白的暧昧感。

        赵晏转过身去,倒吸了口凉气,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纱质的裙衫沾了水此刻严丝合缝贴在她身上,曼妙身姿一览无余,她闭上眼,呼了口气,取了屏风上挂着披风将自己裹了严实,慌忙便跑了出去。

        北河在后边唤她,却见她头也不回便走了。

        暖黄色的夕阳洒满了庭落,她裙摆上恣意的萱草,孤秀自拔,栩栩如生,殷非侯在她门前,见她这副模样,手中刀锋不由侧了侧。

        赵晏面色更红了一层,错身时拉住了他的衣袖,垂着眼,不太敢看他。

        “你去哪?”

        “找韩灼,算账。”殷非握紧了剑,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漠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世道,对女子向来苛刻的令人发指,姑娘,若是传出去,你这辈子”

        这辈子受人指摘,戳着脊梁骨。

        他哽着嗓子说不出来,别开头去,“你是赵家的家主,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欺辱你,如果有,我拼上命也会要了他的命,拿他的鲜血洗清这份屈辱,您的体面便是赵家门楣的体面,只要殷非活一天,就不能有人在我面前这般欺你,辱你。”

        “殷非。”

        赵晏掀起眼帘,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在人前剖白那份隐秘的爱意,“心动则人妄动,韩灼,我爱慕他。”

        如此直白,毫不掩饰的将爱慕二字宣之于口,殷非从未见过这样落落的女子,而赵晏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爱上韩煜时,她百般求全,从北境到京都,放下了刀枪剑戟拿起了琴棋书画,做了整个京都城茶余饭后的笑话,时至今日,她仍然认为自己是爱韩煜的,若没有爱,她便不会那样恨他。

        可她对韩煜从未有过像对韩灼这般汹涌而猛烈的爱意,愿为他生,能为他死。

        指尖拽了拽他的衣袖,“殷非,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了一句话。”她弯唇,眉眼柔和,“爱能使人疯魔。”

        “姑娘。”殷非的声音很轻,敛去了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

        赵晏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甘情愿而已。”

        殷非握剑的手松了又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您能记得,我守在您身侧。”

        “我知道,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很安心。”

        无论是在北风关,还是在远在千里的北戎,即便快死的那天雪夜里,赵晏也相信,他一定会找来。

        那种信任,来自无数个月夜的陪伴守候,他一直在她身后,连赵晏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有多信任他。

        世人在凡世中挣扎,堪不破世俗情爱,放不下金银秽物。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韩灼的人生,温情全无,苦难受尽。

        儿时的遭遇,让他于男女之事生不出一点欲望,只觉脏污。

        而今一梦,便觉荒唐。

        韩灼睁开眼,从梦中转醒,僵着身子,仰头看着床帐上倒映着烛影,嗓子干涩的发疼,自己好像化作了儿时的自己,沉溺其中,束手无策。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女子暗哑的嗓音,低低的吐息声,炙热滚烫。

        他五指收拢,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凄寒入骨。

        绮丽的梦,残酷的梦纠缠在一起。

        自他入了北戎,日日都在逃命,却也是难得没再梦起月华宫的过往,如今再梦起,其中还牵扯上赵长欢,韩灼闭了闭眼。

        当真阴暗扭曲,内心狰狞。

        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

        这是他入钟鸣山初见师父时,他老人家说的第一句话。

        钟鸣老人有大智慧,博览群书,知人性善恶,能入他门下,是他之幸。

        他听懂了,所以在绝路上寻得了一条生机。

        师父曾说,成魔成佛皆是得道,唯有他这副堪不破,放不下的模样,注定这一生都难得解脱。

        难得解脱,便日日受折磨,在梦里一遍一遍重温,从鲜血淋漓变得麻木不仁。

        夜里又落了雨,凉风穿林打叶,响声不绝,心中烦闷,那噪声便越发明晰,像是在人耳边吵闹,赵晏再无睡意,点了灯,推开了窗。

        风吹在她面上,散去了几分燥热,趴在临窗的小榻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大晴,日光明媚,空气中仍泛着淡淡的土腥味,夹杂着极淡的花香。

        赵晏翻了翻行囊,换了件靛蓝色的劲装,青丝束起,湖蓝色的飘带垂在脑后,格外俊朗。

        春风和煦,暖日融融。

        枝头的桃花被雨打散,风轻轻一吹便在空中打着旋落下来,又悠悠积了满地。

        昨夜来的信,今日一早开阳他们便会入城,赵晏想知道北境情况,一早便去韩灼院里候着。

        檐角铜铃,泠泠作响。

        韩灼作息向来规整,辰时便起,今日却晚了许多,赵晏倚在廊下的石柱上,等了一会,北河才推着人从屋里出来。

        赵晏抬手朝着韩灼行了一礼,“侯爷早安。”

        韩灼眸色一顿,看向廊下的女子,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束手而立,湖蓝的绸带被风带起,轻轻飘摇着,垂着眼,唇角带了笑意。

        日光被她遮在身后,韩灼看着她,想起昨夜荒诞的梦,不由失了神。

        再回过神,面色又复平静,竟鬼使神差般开口,“今日怎么不用红绸束发?”

        赵晏一怔,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他眼下多了一层淡青色的阴影,想起昨日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不由心疼几分,“找不着了,索性便换了一条。”

        “侯爷昨夜,可是腿疼没睡好。”

        “还好。”他的嗓音突然又冷了几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晏不明所以的抿抿唇,将这种异样都归结于他的病痛,跟了上去。

        却听他道:“昨日,你可来我房里了?”

        声音清浅,却问得她心头一震,半响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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