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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我”

        “侯爷!”

        一道沉稳的男声遮住了赵晏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一行身披蓑衣的黑衣男子正朝着院中走来,为首的开阳,青龙,子虚,房夷,一行人在院前停下脚步,蓑衣滴滴答答滴着水,昨夜落雨,像是连夜便赶的路。

        赵晏在韩灼身后,此时微微仰头,目光越过北河的身影去瞧。

        “属下见过侯爷!”

        一行人齐齐跪下行礼,双手合于额前,深深拜伏,神色里满是肃色。

        这群人里有比韩灼年纪稍长的,更多的是比他年幼或年岁相当的,他们信他,敬他,追随他,一路从南疆厮杀到北境,如今为救他性命的千里奔赴。

        赵晏垂眸看向韩灼。

        她好像一瞬间便懂得了,他的隐忍,他的忍耐,他在她耳边的低低喃语。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是他身后背负着许多人的性命,肩上的担子从未给过他喘息的机会,她在赵家,头上有两个哥哥,手握北境军权的父亲,将她护在羽翼,即便后来赵家那样败落了,姝白跟兰予即便一路跟着她上了战场也不曾离开她。

        可韩灼呢,他从来好像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从月华宫到钟鸣山,后来他身边有了玄天,可玄天身故,他便又成了一个人。

        所以,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怕痛,而是他痛极了,却不敢吭声。

        他的软弱都被他藏在那双淡漠的眼里。

        饶是韩煜那般心性,在母妃忌日时,不免在她面前落了泪,那时韩煜十五岁,而韩灼已经拿下了大半个南疆,名扬天下。

        “起来吧。”

        他偏了偏头,朝着身后道:“北河,带他们去安置。”

        “赵晏,你来推我。”

        开阳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跟着北河下去了,赵晏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一顿。

        “赵长欢。”

        “来了。”

        赵晏推着韩灼一路穿过长廊,她走的不快,却走得很稳。

        院里植了许多树,花树齐开,被风吹的零散,却不失另一种别样的美,出院门时,韩灼问她:

        “昨日,你可曾见过我?”

        赵晏不说话,不是羞涩,更多是不知从何说起,在她明了韩灼一切的隐忍难言后,便不得不去维护他的自尊,那些他不想被人看见的模样,她想替他藏起来,在无人处默默心疼。

        韩灼抬眼望了她一眼,日光下,女子清灵的眼里浮着细碎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摸摸她的眼睛,肌肤细腻,如蝉翼般轻颤的长睫,触在指尖想来是痒痒的。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赵晏的衣袖,长睫垂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浮现,然后被女子温淡的声音打碎,“侯爷呢,可曾见过我?”

        赵晏低头,看着他搭在她衣袖上的手一点点松开,抿了唇,“侯爷许是做梦了,北河在门外守了一天,得了您的令,他敢将谁放进去?”

        韩灼想了想,默默将手放在膝盖上,北河向来唯命是遵,不似风伯那般松散,那个过于真实的梦或许只是他难言的欲。望诞生出来的荒诞,“也是。”

        不知是为什么,他心里像是落了一块,总感觉空空的,不是难受,却感到时刻介怀。

        “今日天气好,待在院子里久了,总会觉得烦闷,不如我带侯爷出去走走?”见他不说话,赵晏心里有些忐忑,“不逛很久,一会就回来,这四方天地,再怎样看都该觉得烦了,我二哥曾经说,心情舒畅病会好的更快。”

        说着,赵晏似是怕他拒绝,“来北戎这么久,一直都在逃命,不如出去瞧瞧,跟明靖不大一样,有许多小玩意”

        她话多了些,韩灼轻笑:“赵长欢,你这般想去。”

        她闻声点了点头,想去,更想让你去,想让你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想让你有那么一瞬,至少在远在千里的北戎,有那么几天活得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想去。”

        “那便去吧。”

        赵晏弯了弯唇角,推着他朝外走去,当初安身时为了避人耳目便挑了一出不怎么繁华的地方,远离街市,与河而临,周围的屋舍稀落,沿着河上去便是一座桥,过了桥,对面临河摆了不少小摊,买些小玩意,不算热闹,却时常有三三两两的人。

        推开门出了巷子口便是河道,河岸两边的垂杨柳细细长长,随风而舞。

        “侯爷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

        “什么?”

        赵晏弯了弯唇,“您不猜猜吗?”

        “怕疼怕冷还怕黑。”

        “什么?”

        韩灼想起来,无论是淮水城地牢那夜,还是后来在雪原上,她都说过,“我记得你说过,像你这样怕疼怕冷还怕黑的人,做将军很没用。”

        赵晏:“”

        果然人之将死口不择言,咬了咬牙,“侯爷要是一直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受尽折磨,您也会跟我一样怕黑,或者侯爷受遍北戎大牢里八十四道刑罚,你也会跟我一样怕疼,北戎的冬天这般冷,衣衫单薄的冻上一个月,保准侯爷听见冷这个字都打颤。”

        她说的很快,就好像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一遍清晰,韩灼皱皱眉,指尖发凉,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赵长欢,你如何知道北戎大牢里有八十四道刑罚?你身份贵重,赵钧爱女心重能提刀闯上宁南伯府,又有谁敢将你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赵晏张了张嘴,脸上浮起一抹懊恼之色,言多必失,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下来,“八十四道刑罚,自是从袁纥律那听来的,关小黑屋这种事,小时候兄长常做。”

        “看来侯爷是猜不出来,我小时候最怕什么。”

        男子不语,垂眸想些什么。

        她推着韩灼在柳树边上停下,一手撑着树干,飞身而上,不一会折了满手的柳枝下来。

        “父亲带兵惯了,大哥自小便被扔到军营去,二哥身子弱却也没少受罚,只有我,惹天大的祸,从来舍不得罚我,直到后来我伤人性命,父亲问我错没错,我梗着脖子不认,在我眼里,我没错。”

        她站在韩灼身前,鼻尖有些发红,低着头,手指弯折着柳条,一根根盘起,“后来父亲便大手一挥将我丢到了军营里去,让大哥管教,大哥性子直,我越是倔,他便罚的越狠,那时候,他常用柳条打我手心。”

        “我便越不服气,发了狠的练武功,想赢过他。”

        韩灼仰头看着她,等赵晏抬起头来,便见他弯眉笑了起来。

        春日里所有的温娴静好都藏在他眼里,整个盛世都不及他眼底光华。

        “看来你兄长将你教的很好。”

        赵晏点头,垂眼将手上折好的柳环戴在他头上,“后来没等我赢过他,便随父亲回了京都,实在气不过,就将他房里所有的柳条都拿去编了篮子。”

        韩灼伸手去拿,被她拍了拍手背,赵晏拨了拨柳条上垂下来的柳叶,指尖碰过他的发,眼里带了温度,笑道:“这样好看。”

        见他垂下手,赵晏不由笑了笑,推着他沿着河朝前走,“后来我再没有挨过柳条的打,提着剑守下了兄长拿命去守的地方。”

        即便她一剑退北戎,心里却是空落落的,那时她的家早就散了,而她以为早已身故的二哥,在北戎受尽折磨,不成人形,最后由她亲手了结。

        “立谈间,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仰头看向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万千杨柳枝垂在他身后,随风而舞,“赵长欢,遇见你之前,从未想过这句话会这般适合于一个女子。”

        “你很好。”

        微微抬起的右手落在她的袖间,抬手便拈下一片柳叶来。

        赵晏对上他的眼神,心漏了一拍,连指尖都忍不住抖了一下,“你的右手”

        她嗓子一哽咽,说不出后面那句话。

        “再也拿不起剑了,拈花拂柳倒是还行,也不算差。”

        韩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赵晏,神情瞧不出喜悲,声音却是温和,“拿我这条手臂换你赵家军权,换北境民心,赵长欢,你可觉得值?”

        日光穿过柳枝洋洋洒洒落在少女肩上,她身形笔挺,脑后的发带一根藏在发间,一根随风而动,脸色白皙的像雪塞山上未融尽的雪。

        赵晏:“不值。”

        “可我觉得值。”韩灼眉眼未变,嗓音柔和,“赵长欢,你比谁都清楚知道我要什么,所以我心甘情愿赌一把,而今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侯爷。”

        “回明靖去吧。”

        赵晏看了他一眼,自始至终,他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眸色很淡,笑意不及眼底,眼神疏离,冷淡的像是坚冰,没有任何情绪,像极了前世的韩灼。

        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说一不二的明安王。

        “我不回去。”

        “我是金鳞卫的人,是侯爷身边的人,自然是侯爷在,我便在。”

        “赵长欢。”

        赵晏食指紧紧掐着拇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回去。”

        “不怪你。”

        “什么?”

        韩灼抬手抓住了她按在轮椅上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有些热,然后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移开,“我的手废了,不怪你。”

        “即便是我死在北戎,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赵长欢,你大可不必如此。”

        韩灼垂下眸,指尖不自觉抚上广袖内侧织绣的纹路上。

        他瞧着眼前的赵晏,心里有什么东西波动着,汹涌着,然后生生被理智压下,藏匿在平静之后,成了一潭莫测的湖水。

        “如果因为同情、怜悯或是愧疚,你做的够多了,不欠我。”

        话落他便推着轮椅离开,轱辘辘的声音碾过青石板清晰的传入赵晏的耳中,她僵着身子没动,碎发擦过她的面颊,痒的厉害。

        涌到喉间的那句倾慕,终究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向来孤勇,敢作敢当,却唯独怕她这份情意在他眼里不过是同情怜悯,不过是愧疚。

        她不想这份爱慕被看轻,也不想他如此看轻他自己,所以选择藏于心间,等他真正的释怀,等他真正的不介意。

        赵晏低低叹了口气,抬脚追了上去。

        开阳在长廊下等了一会也没见人回来,有些坐立不安的朝外张望,然而刚起身便被青龙一把按下,“统领,你消停会行不,赵晏跟着呢,不会出事。”

        他挑挑眉,青龙向来对赵晏颇有成见,觉得她不过是个女子,不过是仗着身手不错,如今赵晏将主子带走了,却难得见他这般淡定,不由面露诧异。

        “你别看我。”青龙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抱着剑转了个身,背朝向开阳,“我承认之前对赵晏成见不浅,更气主子孤身闯北戎,便将所有的怨气不满归咎到她身上。”

        说着,他顿了顿,“可是,我想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为主子走上这一遭。”

        “青龙,这不像你,你不是向来不信她?”

        没了平时那份玩笑,青龙的声音平静而郑重,“我听北河说,她为了救主子五脏伤的不轻,落了一身病痛,主子的命,是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过命的交情,我有什么好不信她的。”

        “可我还记得淮水城那夺命的□□。”殷非冷哼了一声,抬眼看他。

        青龙面上一怔,开阳不知此事,如今初次听闻不由也是一惊,“你做什么了?”

        他知道青龙向来鲁莽的紧,为人更是狷狂,颇有几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果不其然便听他道:“淮水城大火那日,赵晏一把火点了城守府,炸了园子,她带着主子便跑,我以为,她要害主子性命,便”

        青龙眼珠子一转,“我就说那日我的□□连发不可能一箭都不中,原是你暗中帮了她。”

        殷非淡淡斜了他一眼,口中吐出两个字,“愚蠢。”

        “你!”

        “行了,如今要紧的,是京都城的事,这些错处,等回了明靖,你自个找风伯去领罚,青龙,你可心服?”

        墨衣男子抱剑行礼,恭恭敬敬道:“青龙认罚。”

        话落,两抹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院门前,光影相错,开阳起身,脚步却是微顿,似画般的两个人,让他不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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