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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四哥


梁伯延的生辰是在七月十九,正是夏季热气浓稠的时候。以梁伯延的身份,如果大张旗鼓地办宴席,势必要引来朝臣侧目,因而即使是正值不惑之年,这个生辰宴也依旧要从简。

        不过所谓从简也只是请的客人少些,离那天还有半个多月,府上众人就已忙碌起来。顾绮鸢和芙芳也跟在那些人后头忙手忙脚,没时间同她玩闹。

        因绮鸢没去书塾,执玉就也用这个借口,偷懒不去念书了。她将院里人打发出去做事,趁着这没人管自己的当儿,等天黑了之后,悄悄从院子里挖出土来,再溜回到自己屋里开始捏泥人,捏出来满意的就藏在柜子里,不满意的就直接开了窗户往外面扔。

        不出三天,她那原本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就塞满黑黢黢的泥了。

        春序那边正跟在资历老的婢女后头学习该怎样监督厨房采买,忙的晕头转向,这几日都没宿在照暖院里,好容易缓过来些精神,分出精力到她这边,看到她那满脸满手的泥污,顿时觉得头大。

        照理说春序也只有十岁,可个子偏偏就比身为主子的执玉还要高许多,做起事来也像大人一样毫不拖泥带水,看见她花猫似的样子,转身就去打了盆热水来给她净手净脸。

        执玉其实不大乐意对方碰自己,可身上实在太脏,况且再有一天锦月就回来了,她也懒得和这个马上要调走的人计较。

        水是温热的,刚刚好。

        春序的手很瘦还有茧子,硌人得很。她不太舒服,就想缩回去,不曾想却被对方用力按住了手。

        “六姑娘,洗手。”春序垂着眼,眉头轻轻皱起来,“现在这样太失仪了。”

        执玉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起来,也不再做小动作了,乖乖伸着手任对方清理。

        窗户开着,刚刚她还从那儿往外扔掉一个捏坏了的张飞泥偶,此刻只有带着热气的微风从那里吹进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但也只是歪着头看对方两只手动作,把水弄得晃来晃去。

        被水洗去污秽的手又白又胖,与春序依然黑瘦的手完全不同。

        她很满意,从柜子里掏出个泥人想要赏给春序,结果春序把东西放到桌上,顺势按着她的手又洗了一通,直到皮肤都起皱了,才算是结束。

        六姑娘这下终于找到话头了,她说:“奇怪,你都不喜欢玩泥人吗?”

        春序只是很沉默地端着水盆要退下去,梁执玉抬起右胳膊,拦住她去路:“你还没回我呢?”

        “奴婢的父亲,从前就是靠捏泥人谋生的。”

        “那你会捏吗?捏个给我看看。”

        执玉眼睛亮了,不等她回答,几步走到柜子前面,趴伏下去,从最底层扒出一只金嵌石米珠方盒来,然后盘坐在地上,把盖子打开。春序迟疑地凑过去,低下头,看到里面装满了黑漆漆的泥土,其中还掺杂着几片树叶。

        春序抿着嘴,踮着脚,开了门缝看了看外头,才又回到她身边。

        “你看什么呢?”

        “奴婢怕有人看到。”

        “看到又怎么了?”

        “看到了就会挨罚。奴婢没有监督姑娘在正事上用心,这就算擅离职守,如果还跟着姑娘一起玩了,就是错上加错。”

        “想得可真多。”她一边叹气一边把手掌弯起来,从盒子里掏出小块泥来,搓成个滚圆的形状,“那你到底要不要一起?”

        春序嘴唇动了动,蹲在她身边。

        不过这土已经有些干裂,梁执玉本来想把洗手的水倒进去的,想了想,觉得有点太脏,于是转而拿了桌上一盏茶水来和泥。

        “这是,金瓜贡茶?”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点头说:“是啊。”

        那金瓜贡茶采自千里外的南方边界。宁州境内有一支生活在高山上的少数民族,以擅养茶树闻名,每年早春,茶叶就被当地人采摘下来,制成茶饼,经由知州带茶商亲自查验过后,再运往京城。这金瓜贡茶极其珍贵,平常只供给皇帝和妃嫔,京中寻常权贵都难能得见。也是春序被英国公夫人带着进过一次宫,才有幸知此物的存在。

        春序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的就笑了一下,跟在她旁边用已经软和了的泥捏起人来。

        她的手异常灵活,捏出的泥偶个个都栩栩如生,比梁执玉在街市上看到的还要好。

        “你捏泥人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来我家干活呢?”

        “做这个赚不了钱的。”

        “街上的泥人可是十五文一个!”

        “姑娘觉得贵吗?”

        “贵啊。我和绮鸢姐姐每天都只有八文钱用呢,唉,加起来才勉强能买一个最便宜的泥人。等以后长大了,我就要天天买最贵最大个的泥人。”

        春序语塞,好半响才继续说道:“但姑娘们的钱只是消遣,那几十文铜板我们却要掰开来打算,只是平常柴米油盐,处处要钱,弟弟又要上学,再是省吃俭用也难填沟壑。”

        “你家里人很多吗?”

        春序摇了摇头:“现在只有我娘,我,和弟弟了。”

        “哦,那你爹呢?”

        “死了……”

        “因为生病么?”梁执玉问。她想起前几天自己躺在床上,似乎也是生了什么重病,差点就醒不过来了。那感觉实在可怕。

        但是春序抿着唇,不想再说了。梁执玉觉得她大概不太开心,于是也不再问了,只低着头,继续用黏糊糊的手去抓土。

        不一会儿地上就摆了十来个泥人,虽然两个人的成果混在一起,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谁做的。

        梁执玉撇着嘴,正有些泄气地比对着两人的作品,忽听得外面一阵扣门声,吓得她手抖了下,差点将东西摔坏。

        “谁啊?”她让春序先去洗手,自己则慌慌张张一边藏东西一边拖着外头的人。

        “是我。”

        执玉东西还没收好,听到声音,也顾不上藏东西了,立刻站起身开了门。

        “姚四哥!”

        她扑上去,缠住对方胳膊,结果糊了人满身的泥土,但姚方允并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说了声:“几岁了,还这么缠人?”

        “四哥好,我才愿意缠着四哥,其他人想要我喜欢,我还不肯呢。”

        执玉正笑,忽然发现他背后还站了个人,眉毛立刻竖了起来。

        “你……你怎么进来我家的?”

        “走进来的。”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赵明夙皱着眉看她一眼,就很嫌弃似的侧脸去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扑到人身上之前,最好先洗干净自己那满身泥。洗衣服的奴役可也是很累的。”

        “不打紧,我这衣服本也打算今天就换下来的。”

        他转过头对着赵明夙说过这样一句话,又试着抱了她一下,才发现这丫头重了不少,于是蹲下身子来,笑着说:“看来砚砚更喜欢北方的吃食,脸上红彤彤的,比在江南看着有气色多了。可惜四哥来前不知道,还特意订了留芳斋的糕点,如今看来是送不出去了……只好转赠给明夙你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食盒来,作势就要递给赵明夙。梁执玉挣脱他的怀抱,气得直跺脚:“留芳斋留芳斋!四哥你不许给他!”

        “不给不给,我刚刚就是逗着你玩儿的。看看,这绿豆冰糕、桃酥饼、龙井酥,可都是你爱吃的。”

        赵明夙站在旁边,忽然开口:“姚四哥,你也别给她再吃了。看她都胖了这许多了,再吃,等回学堂,指不定又要被取什么新绰号。”

        梁执玉有些生气,可一想到那讨嫌的昵称,就也只能一边道谢,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开了食盒。

        姚方允有些好奇地问:“怎么,居然有人胆子这么大,还敢说咱们砚砚不好的?”

        梁执玉哼了一声:“他就挺敢的。”

        姚方允看了眼赵明夙,赵明夙连忙摆了摆手:“不是我,是他们取的,我没喊过。”

        梁执玉不信他说的话,但是因为今天看了姚四哥,心里高兴,就想着等以后再和他算账,于是也并不反驳,简单换过身衣服,就扯着姚方允,找了球来要去蹴鞠。

        然而外头太阳实在毒辣,一出照暖院大门,阳光倾泻下来,扑了人满头满脸,将梁执玉逼得只能眯着眼,连连后退。

        “这天气太热,还是等傍晚时候再出去吧。”姚方允拿手给她扇了扇风。

        梁执玉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走回去,打开房门,就见地上桌上都一尘不染,哪里还看得出一刻钟前的脏乱样儿。那桌上还有一罐冰镇的酸梅汤,并有三个白玉碗和汤匙,都是规规矩矩摆着的。

        “你这院里的丫头看着年纪小,做事却很周到,是回京之后梁夫人给你配的么?”

        梁执玉洋洋得意:“是娘给我的。但是这种小事,哪个仆人都会,不会的才稀奇呢。春序厉害的可不在这儿。”

        “那厉害在哪儿?”

        春序急忙插话道:“奴婢卑贱之身,不过是会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承蒙姑娘错爱……”

        姚方允微笑道:“刚夸完行事周到,怎么就失了礼了?竟然敢这样打断主子说话?”

        他样貌清俊,言行举止又十分文雅温柔,不像是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儿,然而虽然他此刻眉眼带着笑,嘴里的话却很刻薄,像带着刀刃似的,要割伤人脸面。

        春序捏着衣角,沉默许久,才屈下膝盖,躬起背脊,将头一下下磕在方砖上。

        “我不是你主子,明白吗?”

        执玉看春序拧着眉毛,一张黑瘦的脸上忽然呈现她所不懂的悲伤颜色。春序转过身,开始给执玉磕头,倒是让执玉有些措手不及。

        她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单论辈分年龄来,府中上下几百号人,没一个人该对她这样的毕恭毕敬,若说起身份,她虽然是小姐,可梁府徐府都从来没有动不动就要仆役朝主人磕头的规矩。反而是清明祭祖时,他们几个兄弟姊妹,要学着爹娘的样儿,对着祠堂里那一排排的祖宗灵位下跪,到过年的时候,也是要跪在地上给外祖母作揖磕头。

        “诶,你别这样。”执玉挠了下头,让春序站起来,但春序却垂着头不动分毫。

        在那儿拧了半天对方的胳膊,都不能让春序站起来,她有些生气了:“明明你是我家里的人,怎么却只听四哥的?四哥让你磕头,你就真要磕个头破血流?算了,既然这么喜欢四哥,那下午我就让娘把你的卖身契还你,你也好去四哥身边天天给他磕头。”

        姚方允听这话有点不对劲儿,到后面怎么倒像是在骂他了?

        “别气了,是我的不对。”他握着她的手,晃了下,又低头对着还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方才你家主子的话没听到?”

        又听执玉让她起来之后,春序才咬着嘴唇地站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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