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人
霓虹灯，过街天桥，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过路人。
孟则在一个十字路口驻足，呆呆地看着红绿灯交替了三次，还是没有迈出步子。
他们孟婆这一族和那些轮回往复的魂魄不同，生在幽冥，长在幽冥。
孟则关于人间的印象，大多数来自于孟婆汤领取处那些哭嚎着，悲叹着，不肯忘却的亡魂。
每个亡魂提及的人间都不一样。
孟则记得有垂垂老矣的魂魄跟他说，人间有他挚爱的妻儿。
他还记得有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感慨，人间有他热爱的事业。
也有早夭的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地跟他说，人间有好多糖果和零食，还有看不完的动画片。
于是人间在孟则心里，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有家，有爱情，有事业，有糖果和动画片。
如今他终于从幽冥走到人间来，却只觉得无所适从。
在冥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时候他每□□九晚五，下班回家就窝在沙发里看剧或者打俄罗斯方块。
生活就这么平平常常毫无波澜地过了几十年。
如果没有被那个黑心奸商辞退，大概还会继续这样过上两三百年。
而如今他朝九晚五的工作没有了，下班可以窝进去的沙发也留在了黄泉路的另一头，冥界带出来的手机也变成了一个无用的盒子，俄罗斯方块都玩不了。
他把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里，手指摩挲着不久前才从银行换的钱，给出租车司机留了交罚款的钱之后，可能只剩了三四千，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拿它去买个手机，然后打俄罗斯方块……
不过名为理性的东西在叫嚣，让他在没吃没住的情况下放弃了这样的危险念头。
他依旧在路口站着，想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纠结着今晚该住在哪里，忽然，有一个人影从他的侧方非常快速地跑过来。
那人显然看见了孟则，但丝毫没有慢下速度或者转变方向，而是直直地朝着孟则的方向奔来。
孟则惊诧之中，没来得及避让，被那个人影结结实实地撞倒在地上。
孟则揉了揉自己磕在地面上蹭破了一层皮的手肘，抬头看向那个同样摔倒在地的人影。
那人的神情似乎比他还要更诧异。
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用很快的语速问：“你居然能看到我？”
孟则：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我的台词？
年轻人没等孟则回话，就已经站起身来，身上的土也没顾得上拍，伸手就来扶孟则。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拽。
这年轻人看起来挺瘦弱的，拽起孟则的时候却有种举重若轻的气势。
年轻人一脸急切地看着孟则：“没时间解释了，求求您，帮我救救我女朋友吧！”
这是谁？他女朋友是谁？为什么要我来救？
孟则一脸懵。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太过热切真挚，好像这时候不点个头都不合适？
孟则只好犹疑着点了点头。
看到孟则的回应，年轻人连声道谢，孟则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马路的对面。
那里站着一个白裙子的短发女生。
其实孟则刚才就注意到这个女生了。
他在这个红绿灯下面站了很久，这个女生也在对面站了很久。
红灯和绿灯交替了好几个来回，两个人都没有朝对面迈出一步。
听起来很像是什么偶像剧男女主之间隔着路口对视的桥段，但孟则望着对面的女生，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也不知道今晚该去什么地方住啊，好惨哦，和我一样惨。
“我觉得我女朋友要自杀，能不能求您帮我拦住他！”年轻人抓着孟则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抓得很用力。
孟则不理解：“你自己在这儿呢，为什么要我救她？”
“这事儿很难跟您解释，”年轻人越说越急，“算了我直说了吧，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她看不见我，我也拦不住她！”
年轻人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很可能会把人吓跑，但是确实也没有其他的解释办法了。
孟则：“死人啊，懂了，早这么说多省事。”
年轻人：“……”
孟则和那个女生之间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孟则快步地走到对面，就在女孩儿身边一米左右站定，装出等人的样子，把已经无法开机的废物手机拿在手里摆弄，假装在回消息。
五、四、三、二、一。
倒计时清零，信号灯变成了红色。
停滞的车流忽地动了起来，车速也逐渐变快。
孟则的余光瞟见那个女生往前迈了一小步，随后，她闭上眼，狠下心来飞身冲向车流。
不过她身边的孟则比她还要快一步，在她跃下人行道之前迅速拉住了她的衣袖。
女生回头，孟则注意到她脸庞还挂着没有干的泪痕，目光疑惑。
孟则没敢松开她的衣袖，却又觉得这个拉拉扯扯的样子有点奇怪，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是有人托我救你的。”
他给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立刻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孟则转向女孩儿：“他说他叫秦千河。”
女孩儿听了这个名字的瞬间就愣住了，眼神一时说不清是惊恐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你认识千河？”
孟则：我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他缓缓放开女孩儿的衣袖，点了点头：“算认识吧，他说他怕你寻短见，让我拦住你。”
话音落下，女孩儿忽然蹲下哭了起来，起初是小声的啜泣，然后成了毫不顾及形象的痛哭，引得周围走过路过的人群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有一个牵着小孩儿的热心妈妈凑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随后数落了孟则几句：“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小姑娘哟，什么事儿不能好好沟通？快给女朋友道歉！”
被当成渣男的见义勇为好市民孟则只好胡乱应和着。
他注意到一旁的秦千河站得离女孩儿很近，伸出手，像是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但是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女孩儿的身体。
于是秦千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指的位置，从孟则的视角来看，像是真的在抚摸女孩儿的脸庞一样。
孟则在冥界待久了，见过太多亡者想念生者的事情，但却没这样切切实实地看着阴阳两隔的人相互思念。
这是一种怎样奇怪的感觉呢？
大概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发光。
孟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秦千河和女孩儿都一起抬头看他。
他尴尬地开口：“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我先撤了。”
女孩儿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二位？”
“哦对，忘了跟你说，秦千河他就在你身边，虽然你看不到他。”
“什么？”女孩儿环顾四周，朝空气发问，“千河……千河？你真的在么？”
秦千河在一旁接连说着“我在”，但这声音显然不会被听到。
“你听不见他说话的，”孟则转头问秦千河：“说一个只有你们知道的事儿，否则她该以为我在骗她了。”
秦千河想了想：“那你告诉她，我在我们的槐树下面藏了个时光胶囊，本来打算再过很久很久再挖开的，可惜我没法陪她打开它了。”
听孟则提到槐树，女孩儿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四下张望着，像是想在透明的空气里看到爱人的影子。
看起来一只电灯泡的使命也该结束于此了，想到这里，孟则转身要走，却被秦千河唤住了：“先生！”
“虽然已经很麻烦先生了，但还是想请先生再帮我个忙！”秦千河犹豫了一瞬说道，“先生能不能再帮我给落落传句话。”
他知道眼前这个能看到自己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普通人，但从他的行为和言语来看，倒也不像坏人，于是他打算争取一下。
孟则没直接回答他，于是秦千河诚恳真挚地补充到：“半个小时之后，我就得去冥界报到了，我真的很怕我不在的时候，落落再做出什么傻事。求您了！”
孟则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他在冥界不苟言笑了这么多年，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勉强算是个心软的鬼神。
秦千河连声道谢，然后说道：“麻烦先生帮我告诉落落，要好好活下去，要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告诉她，要忘了我，告诉她要相信还会有很爱很爱她的人出现。”
孟则觉得冥界八点档的悲惨爱情戏码在他面前上演了。
而且他还不止是电视前面的观众，还需要给主角递话筒。
“你叫落落是吧……秦千河他让我告诉你……要好好活下去，还会有很爱你的人出现……还有，他希望你能忘了他……”
孟则绊绊磕磕地念完了该念的台词，可眼前的女孩儿好像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得更凶了……
秦千河脸上的愁容也愈发浓重，连连叹气。
孟则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个。
忽然，他觉得自己发现了盲点。
他朝秦千河说：“喂，你说你希望他忘掉你，是真的吗？”
秦千河犹豫了一瞬，郑重地点了点头。
“被最爱的人遗忘，你是可以接受的？”孟则又确认了一遍。
“比起让她像现在这样难过，我宁愿她从来没遇见我。”
孟则又转向那个叫落落的女孩儿：“他说他想让你忘掉他，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不要……”落落连忙摇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没看孟则，目光不聚焦地看着身边的空地，“不能忘！真的不能忘。”
孟则：我就知道八点档剧情里的阻碍没有这么好解决。
此刻的自己简直就像什么要强迫深情女主断爱绝情的大反派……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办法总比困难多。
于是孟则继续建议道：“那我们退而求其次好吧，如果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暂时性地忘掉他，大概持续一两个星期左右，可以么？之后记忆会慢慢回溯，可能会比现在好接受一点。”
他看出了落落神色中的迟疑，补充说道：“秦千河他马上就得彻底离开人间了，他希望你在他最后的记忆里，不是现在这种悲伤的样子。”
秦千河在一旁重重地点点头。
眼前这个人说的话直接听起来很是离奇，他能看见已经死了的自己也很离奇，可能是负负得正的缘故，秦千河的直觉让他很相信这个人。
“这是他希望我做的么？”落落问，“而且我真的会慢慢地想起来他是吧？”
孟则笃定地点了点头。
当了这么多年的孟婆，调配一碗特定作用、特定时效的孟婆汤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落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点了点头。
秦千河滞留人间的时限已经快到了，于是孟则干脆就地调配孟婆汤。
落落的包里刚好有小半瓶矿泉水，孟则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那瓶从冥界带来的浓缩孟婆汤。
他往矿泉水里兑了几滴现成的孟婆汤进去，往里加了一点黑色的粉末状物体，那粉末入水即溶，只加了一点点，但瓶子里的水立时呈现出浓郁的绛紫色。
怎么描述这个颜色呢？
大概就是，看起来很难喝。
他又让落落自己往里滴了一滴挂在眼角的眼泪，然后简单地摇晃了一下，递还给落落。
“就这样？”一阴一阳的秦千河和落落异口同声地问道。
孟则点头：“对啊，就这样。”
落落咬了咬嘴唇，仰头把瓶子里的水全都喝掉了。
几乎就在咽下不明液体的同时，她的目光停滞住了。
而后她环顾着周遭，似乎很困惑自己为什么在这个路口。
孟则在一旁略关切地注视着她，而她只是不解地回望，像是在好奇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这样注视着自己。
孟则满意地移开了目光。
这接下里的两个星期里，关于秦千河的所有记忆都被从她的记忆里抹去，而孟则和她仅有的接触是和秦千河相关的，所以这段记忆也被理所当然地被清除掉了。
一旁的秦千河看她止住了泪水，脸上终于浮现出温柔又释然的笑意。
很快，他的身影在孟则眼中逐渐变得半透明，孟则知道，这代表着他的魂魄在逐渐离开人世，等到身影彻底消失，他就会出现在黄泉路口。
自此，今生都成往事。
在消散之前，秦千河对孟则说了句谢谢，然后转向他最在意的那个女孩儿，用她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声“我爱你”。
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八点档的剧集大结局了。孟则想。
做完好人好事的孟则一时间神清气爽，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耳边有很温润好听的男声，喊了一声“落落”。
孟则去看声音的来处，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笔挺的衬衫和西裤，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身材挺拔匀称。
孟则见过的活人不太多，但是见过太多太多的亡魂。
就算把他在冥界见到的所有亡魂都算进去，这个男人也显然是好看得出众。
孟则觉得这人如果在二三十岁就死掉的话，到了冥界说不定可以混个什么当红流量当当。
西装男快步走来，神色关切。
他很自然地把西装外套盖在落落身上，顺势用胳膊揽住了落落的肩膀。
孟则不禁腹诽道：这是……八点档剧情里的深情男二出场了吗？
这男二，好像比男主好看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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