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坦白
梁慕尽可能耐心地问：“孟先生是有哪里不理解么？”
孟则稍微迟疑了下，小声地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哪里都不理解？”
梁慕：“……”
他第一次在交流项目的会议上，看到这么坦诚的人。
投资人听人聊项目就跟hr听员工自我介绍一样，通常要把对方天花乱坠的回答打个六折再当真。
比如对方说，我这个项目明年业绩预计增长50，那投资人心里大概就清楚了，30差不多就是它能达到的上限。
没有人会在面试上过分谦逊，也从来没有项目方敢当着投资人的面，直接说自己不理解。
孟则看见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瞳孔中，有难以掩饰的困惑。
他干脆直接开口了：“梁总，我就实话实说了，您刚才说的那些，还有您整理的这张图，我全都没看懂……”
梁慕虽然不是专业研究神经学或者生物医学的，但他对自己的文献收集和理解能力非常自信。
所以不可能是自己梳理错了导致对方不懂。
那么，这个没懂应该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没懂。
梁慕努力地去理解他的话，然后试探着问道：“或许孟先生您的‘孟婆汤’项目是团队合作的么？比如你只负责产品营销不管技术部分？”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理由了。
孟则听言连连摇头：“不不不，没有团队，也不分什么营销、产品或者技术部门的，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这回换梁慕不懂了。
孟则：“梁总是有哪里不理解么？”
梁慕：“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哪里都不理解？”
孟则开始纠结是不是干脆一点，直接坦白了比较好。
其实从他今天见到梁慕开始，就一直没有直说自己孟婆的身份，而是试图把“孟婆汤”包装成一个以神话传说为噱头的现代产品。
这主要是因为昨天的经历。
昨天，孟则几次向旁人抛出“孟婆汤”的概念，却只得到一堆白眼和侧目。
因而，他在网吧搜索梁慕的身份资料时，也没忘了顺便查询一下人间关于自己的传说。
随便找个浏览器一搜，就有上千万条检索结果。
那么显然，人间对“孟婆”或者“孟婆汤”这样的字样是并不陌生的。
既然如此，那些人为什么听到他的话却那么震惊或者警惕呢？
孟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在网页右侧的“猜你想搜”，看到了一封标题为《宁城某女童自称孟婆转世，阴阳眼通灵吓坏父母》的帖子。
他好奇地随手点了进去，主要是想看看那女童会不会真的是他转了世的长辈。
这篇帖子发在了一个名为“奇闻异事”的论坛里。
楼主在帖子主楼里发了一张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儿照片，旁边配上了一长段标点符号用得乱七八糟的文字。
大概内容就是说，宁城某个小村落里，有个女孩儿生下来就很特别，刚会说话就总说自己能看到不干不净的东西。
女孩儿稍微长大了一点儿，某天，忽然跟父母说，自己之前当了几千年的孟婆，于是换来了一世不用喝孟婆汤的转世……
孟则只看到这里，就知道是假的了。
首先，一任孟婆一般也就当个两三百年，连续工作上千年不让转世，那听起来可真是太压榨员工了。
其次，即便孟婆掌管孟婆汤，但不代表孟婆转世不用喝孟婆汤，孟则他老爹转世前喝的那碗，还是孟则自己亲手调配的呢。
这个编故事的一点儿也不考究！孟则把页面往下滑，想在评论区发表自己的吐槽。
但他注意到评论区的画风和他想得不一样。
3l：【楼主别编故事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14l：【这年头还有人相信投胎转世么？还孟婆？我说我是判官你信么？】
21l：【无意点开，无意冒犯，无意点开，无意冒犯……】
25l：【21l，你有病吧。】
……
孟则把帖子从一楼滑到最底下，发现这些回复总结起来其实只能分成两类——“不信”和“害怕”。
他忽然就理解了银行柜员和炽风范总对他的避之不及，以及那个被叫小刘的年轻男职员对他的轻视厌弃。
但他还是套上了匿名的马甲，在那条帖子下留了个言：
169l：【孟婆是真实存在的！但主楼那个不是孟婆转世。而且孟婆也就是个冥界公务员而已，他们很温和的，大家不要怕！】
评论刚发出去，他就关掉了电脑，没有看到后面紧跟着的几楼的胡言乱语。
170l：【观赏楼上。】
171l：【跟着楼上观赏楼上的楼上。】
172l：【169l，您好，我是江市第一精神病院的，如果您需要帮助的，欢迎联络我。】
……
夜里，孟则躺在小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觉得自己明天见到梁总，不能傻乎乎地把孟婆的身份直接抖落出去，得稍微包装一下。
于是孟婆汤就被包装成了如今他们在聊的这种“基于现代科技且拥有传说噱头的记忆清除药剂”。
但是孟则昨晚计划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现代科技居然是这么高深这么恐怖的东西。
这谁能看得懂啊？这谁能研究明白啊？
这怎么可能不露馅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撒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孟则：我反思，我不该撒谎，圆谎太难了，不如摊牌吧。
于是他回望面前依旧专注的眼神，坦白道：“梁总，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听起来有些离谱，但都是实话，希望您能听我说完。”
梁慕微微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可能确实很难相信，”孟则轻声道，“但我真的是孟婆。”
“孟婆？”梁慕用他一贯温和平静地声音重复了一遍。
孟则抿了抿嘴，点头确认道：“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孟婆，你们传说中提到过的，在奈何桥边派发孟婆汤的那个。”
孟则稍微移开了一点目光，不敢直视对方，他莫名害怕眼前的梁总也像之前的人一样，听到这种话就嘲讽或者逃走。
但梁慕却只是微微愣了一瞬，只是很短暂的一瞬，然后就笑了。
不是嘲讽的那种笑，而是觉得有什么事情真的很好笑的那种笑。
“梁总笑什么？”孟则问道，“梁总您是不是不信我？”
梁慕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只是一直以为，孟婆应该是女的。”
孟则忽然觉得梁总的脑回路和自己很接近，昨天他在搜索孟婆相关资料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人间传说里的孟婆都是女的？
这是不是也算是某种类型的职业刻板性别歧视了！
“刻板思维要不得。”孟则应和梁慕道，“冥界近些年性别歧视现象改善了很多，男孟婆和女判官也多起来了。”
梁慕：虽然我对“你是孟婆”这件事情接受良好，但好像也不是很建议这位朋友直接开始科普冥界社会吧。
梁慕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自己本能一般地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儿呆的家伙。
当然也不至于百分百地信任，毕竟梁慕不是对随便什么人都能推心置腹的性格，但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也还是有的。
至于那百分之二三十的可能性，梁慕倒是也不急。
假设这真的是个骗局，考虑到它的基础设定这么奇怪，应该也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来。
反正投资是有考察期的，又不是今天看完明天就拍板定音的事儿，他有的是机会慢慢试探。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对孟则“孟婆”身份的认可，好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此前的交流中，他完全没意识到孟则这么话痨……
孟则从孟婆汤的用料和传承讲起，聊到历任孟婆的筛选制度，又不知怎么，聊到了冥界社会目前的阎王独/裁局面。
聊到口渴处，孟则就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小口水。
杯子都要喝空了，孟则还没有讲完。
梁慕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原本预想的简短会面就这么进行了快两个小时，而且目前还没有看到结束的苗头。
但不得不说，孟则聊天过程中提到的那些奇诡却有一定规则感的冥界设定，还挺吸引人的。
梁慕完全不忍心提醒他这些都是偏离会议主题的内容，甚至偶尔还会很求甚解地多问上几句。
孟则这边刚刚聊到他们冥界的银行体系，会议室的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推门进来的是梁慕的实习生。
实习生似乎对打扰到梁慕这件事情很抱歉，轻声问道：“梁总，今天中午消费组有场庆功宴，说是一定要邀请您一起庆祝，都在外面等您呢，您看您这边……”
孟则难得地很有眼力见儿。
他迅速地站起身：“今天也耽搁梁总这么多时间了，那梁总先忙，我就回去了。”
说完，还不忘很礼貌得体地补充了一句：“再次感谢梁总今天的时间。”
梁慕觉得该聊的不该聊的也，都聊了挺多了，今天的目的也达到了，于是也站起身。
在送客之前，梁慕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孟则的联络方式，于是开口问他要电话号码。
孟·贫穷·没钱买手机·则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
既然已经坦白了孟婆身份，别的事情就更是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孟则干脆直说了自己的处境。
虽然心里很清楚刚来人间一穷二白并不丢人，但孟则看着眼前衣饰考究，手腕上一块表说不定就能买人家一套房的人，还是不由得觉得有一点点窘迫。
梁慕听到了孟则的讲述，又露出了他那礼貌妥帖的微笑。
他和实习生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干练实习生就蹭蹭蹭几步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回来了。
那是某知名手机品牌最近新出的一款旗舰版手机。
孟则是认识这个品牌的，因为阳间和冥界的品牌关联度还挺高的，毕竟手机厂商也是会死，会成为亡魂的嘛。
而且孟则作为一个在冥界收入不错的宅男，没啥别的爱好，在智能设备的更新换代上还是挺舍得花钱的。
他对这个品牌的大概价位也是有概念的。
稀里糊涂换算一下的话，他浑身上下的钱翻个几倍应该也买不起这一个小小的手机。
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的孟则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没钱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慢慢挣就好！”
梁慕却劝他收下：“这不是之后还想跟孟先生持续沟通项目么？没有手机，联络总是不方便的，收下吧，也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
实习生也在一旁搭腔：“孟先生您收下吧，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客户们准备的礼物。”
孟则低头看了看手里比自己身家值钱，但在梁慕的概念里“不是很贵重”的东西，不由得感慨有钱真好。
孟则和梁慕一起走出了会议室，在会议室外众人的目送中离开了献川资本的办公区。
在外面等着参加庆功宴的消费组员工里有个叫周可可的，此刻，她的手指正快速地在手机键盘上敲击。
很快，“金融从业校友群”里又热闹了起来。
18届献川-周可可：【我以为老大就是随便见一下那个人，你们敢信么，他们聊了快两个小时才出来！】
18届炽风-刘楠：【我何德何能，我和梁总聊过同一个项目诶！】
19届金河-李蔚蔚：【刘哥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20届华歌-王周：【刘哥你之前可不是这种态度。】
18届炽风-刘楠：【啧啧啧，你们懂什么，就算那是个精神病，在他和梁总聊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也升华了你知道么！】
19届金河-李蔚蔚：【精神病能升华成什么呢？】
18届炽风-刘楠：【如果梁总肯投他，就算他天天举着精神病确诊证明，都有数不清的机构挤破脑袋想跟投好吧？】
19届金河-李蔚蔚：【那也轮不着刘哥了，刘哥已经跟他掰了。】
18届炽风-刘楠：【不重要不重要。18届献川-周可可，蹲蹲后续，纯好奇！】
网线另一端的周可可暂时放下了手机，跟着老大赶往轰趴现场，开团队庆功宴。
周可可在互联网上多少有点儿社牛症，现实生活中却略微社恐。
刚才在群里八卦得不得了，这会刚好和老板坐在同一辆车上，却连几句寒暄都说不出来。
车上还坐着消费组的一位领导，虽说只是组内的领导，但也是快四十岁的资深员工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能力和机会，三十不到就成了合伙人。
她没有和小年轻的一起八卦胡侃的习惯，自然也不知道最近的“孟婆汤事件”。
她随口打听道：“梁总今天项目聊得怎么样啊？”
梁慕素来尊重有资历的员工，于是很认真地回答：“项目挺有意思的，但是目前还有很多东西停留在概念上，后续应该会深入分析，做做市场调查之类的。”
很快，“金融从业校友群”里蹦出一条消息。
18届献川-周可可：【我觉得这事儿要成，老大说这个项目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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