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精神图景

尤嘉晃神了几秒，在那段微小的时间里，他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由原本的五颜六色，多姿多彩，逐渐泛白，直至全白。

        在这个白茫茫的空间里，只有他和顾络绎两人，相距数米，互相对视。

        下一秒，他周身的白色像火烧一样，沿着不规则的形状开始褪去，露出红色、褐色、蓝色……

        四面高墙林立而起，在他们头顶处交合。

        在这个小空间内，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出现新的物品。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有些年代的木头桌，一扇红木门。

        这里像是一间卧室，窗帘紧闭，室内环境有些昏暗。

        尤嘉看着四周，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好像多年前自己就生活在这里，每天清晨从这张床上醒来。

        顾络绎靠在墙边，随手拿起木头桌上的一本书，封皮是红色的薄纸，书角有些折痕破损，像是被翻了很多遍。

        这本书的正上方写着书名：一只苹果。红纸金字，大且显眼。在书的侧边同样也写着一排书名。

        这本书很厚实，顾络绎随手翻了翻，里面基本上是一页一个小故事，像睡前读物，和博士书架上的那本书很像，只不过那本书更高级一些，它的封面是红丝绒做底子，书名也是烫金字。

        顾络绎把书放回桌子上，又从桌面拿起一个小木盒。

        这个小木盒全身是灰褐色，边角打磨的很圆润，盒子底部有一个金属发条，顾络绎轻轻转了几圈，接着打开盒盖。

        里面是构造精致的机芯，滚轴转动，拨动弹片，轻柔的乐曲声如涓涓流水般倾泻而出。

        一个制作很精美的小八音盒。

        在这道干净、清澈的乐曲声里，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缓缓浮出水面，碎片般涌入尤嘉的神识中。

        他忽然发现，这里是他的精神图景。

        音乐声停止时，顾络绎将盒子盖上，放回木桌的原位。

        这间小卧室不大，他在空地上随意走了走，像逛街一样，视线扫过四周，不漏每一个边角，将尤嘉的精神图景记了个遍。

        而此时，这个图景的主人正抱臂坐在床边，上半身依靠着床头，脸上有些不悦。

        精神图景是一个人最隐私的地带，没人愿意闲人闯入乱逛。

        通常来讲，精神图景的外围会有一层壁，像保护膜一样防止外人的侵入，而顾络绎可以轻而易举地闯入，只能说明这个人的精神力在他之上，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膜破了。

        而他身为主人，却不能将入侵者赶走，只能坐在这里生闷气，真是奇耻大辱。

        察觉到尤嘉冷冷的视线，这位游客仿佛也意识到自己的观赏行为略有冒犯，于是指着墙边礼貌问道：“能把门打开吗？”

        尤嘉白了他一眼，“你进来之前也没问我愿不愿意啊？”

        顾络绎很自觉地往门边走，留给尤嘉一个高挺的背影。

        尤嘉看见他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薄衬衫，一边走路，一边伸手将两臂的袖口往上拉，露出半截结实有力的小臂，而后转动门把手。

        门锁只发出了清脆的转动声，并没有打开。

        难道只有主人才行？

        顾络绎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眸。

        看来主人不愿意。

        他只得作罢，走到窗户边，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

        这屋的窗帘是一块略厚实的布料，质感粗糙，但能遮住阳光。

        他轻握住两块窗帘，而后一使力推向两边。

        霎那间，无数天光零落而下，打亮整间房屋。

        尤嘉随声看去，透过两扇透明玻璃窗，他看见一望无际的废墟，破败的楼宇，碎裂的瓦片，不尽的硝烟，这间房仿佛整片废墟之上的乌托邦。

        他惊住了，他从来不知道这间房的外面是什么样，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的精神图景只是这间小卧室，他从来没看过窗外的景色。

        震撼之中，尤嘉不自主地坐直身子，他忽然很想打开卧室的门锁，看看卧室的外面是什么样。

        顾络绎站在窗前定了一会，暗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黑色的影子，他回过头，看见尤嘉正巧坐在阴影下。

        他向前走两步，单腿跪在床边，上半身向尤嘉倾斜。他一只手撑在尤嘉的身侧，另一只手捧住尤嘉的半边脸。

        近距离的接触，尤嘉看见顾络绎灰色的眼底，左眉尾的红点，空气中还有那道淡淡的甜味。

        顾络绎神色晦暗不明，开口的声音有些暗哑，他说：“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准确背出我的编号，却说那是你的，而现在，看见了窗外的东西，我对你更好奇了。”

        尤嘉感受到这人贴近自己时的气息，他一边向往清甜的信息素，一边忍不住想往后躲。

        “给我看看你的记忆，”顾络绎额头贴向他的，轻轻蹭了蹭，“可以吗？”

        未等尤嘉回应，淡雅的甜香缓缓包围住他，顾络绎闭上眼睛，眼底的蓝光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尤嘉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强大的精神力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莹白色的精神触丝裹上他的手腕，卷上他的脚踝，与左脚的红线相互缠绕、纠结。

        像溺死在深海里，他最后一点呼吸都渐渐被剥夺殆尽。

        意识陷入一片黑暗，再次睁眼时，他听见万虫聒噪的鸣叫，像无数根针扎进云朵里。

        这是一片雨林，空气湿热，高大的乔木直冲天际，密密麻麻的叶子相互交杂，日光穿过，在长满青苔的地面投下大大小小的光点。

        尤嘉看见灵巧的松鼠在树上随意乱跳，粗细不一的藤蔓缠绕树根盘旋而上，一切都洋溢着生机。

        前方好像传来说话声，他往前走两步，交错的树影前，顾络绎负手而立，等他走到对方身侧时，眼前的场景忽然撕裂几道痕。

        在这个场景彻底破碎前，他好像看到顾络绎面前不远处有一个大水潭，水面青绿，里面有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画面再次重组到一起时，依旧是一片雨林。

        当阳光落到他裸露的皮肤时，有如火烧一般袭来痛感。

        他低头抬起自己的右手，在阳光直射下，上面的皮肤愈发光滑细腻，可尤嘉却觉得此刻他的手仿若炸开一样血肉模糊，手心破出无数道伤痕，露出森白的指骨，掉落碎裂的皮肉和骨头渣。

        痛感由手传到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他蹲下身，抱住自己，然后重心失控倒在湿滑的草地上。

        鼻尖是带有腥味的草涩香，可他却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浓重不堪的血腥味，正从自己身体上传出来。

        这片雨林高温炎热，虫叫此起彼伏，尤嘉在草地上蜷缩着身体，好像每个骨头缝里都透出一丝寒气。

        他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身下的草地被他蹭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被磨烂的青苔黏在他的防菌服上。

        当一股温热的甜香汇上鼻翼时，纵使身上千般疼，他忽然觉得心里一轻。

        “尤嘉……”顾络绎轻轻拍他的脸颊。

        尤嘉瞳孔涣散，在顾络绎的呼唤下渐渐回神，漆黑的眼底逐渐有了光，瞳孔的外围重新泛起了一道蓝圈。

        当世界清晰后，尤嘉看见了这人的面容，内心莫名生出一股害怕。

        他拽过一旁的被子挡在自己身前，逐渐向后挪，直至后背贴上冰凉的墙面，身体还是在发抖。

        他缩起两只脚，塞到被子里，用被子将自己捂了个严实，只留双流露惧意的眼睛在外面，观察着顾络绎的一举一动。

        顾络绎垂下眸子，自觉和尤嘉拉开一段距离，退回木桌旁。

        他刚才使用了衍生能力，查看了尤嘉的记忆，很不巧，这人的记忆零碎杂乱，他只能随机挑选几段。

        在他最初听到尤嘉说出31779的编号时，他比较诧异，他觉得尤嘉要么是随口胡说，要么是曾经认识自己，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从a区到b区，他能明显感觉到尤嘉很喜欢自己的信息素，近乎是无意识地摄取。

        在听到刚才博士那番言论时，他更加想知道自己和尤嘉之间有什么过往。

        他刚才一共就看了两段记忆。

        说两人关系好……他捅了对方数十刀。

        说两人关系不好……他标记了他。

        如此截然相反的两段记忆，他无法界定两人的关系。更为微妙的是，这些记忆在他这个始作俑者的脑海里根本找不到。

        当他想进一步窥探时，尤嘉疼的受不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精神触丝。

        回顾记忆，也就是再一次体验当时的情感，不论心理还是生理。

        回到精神图景里，尤嘉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个球，止不住地发抖。

        顾络绎看他这般受惊害怕的模样，心下有些歉意，说到底，也是自己硬闯别人的记忆。

        他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摩挲了几下，一缕洁白的精神触丝从那幻化。

        顾络绎悄悄引着这段精神触丝，一点一点探到尤嘉身旁，连接两人的身体。

        到了那边的触丝头试探性地碰了碰发抖的被子球，然后顺着被子缝隙钻进去，裹上尤嘉的手腕，再沿着防菌服空荡的缺口处钻进去，贴在他的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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