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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非是归人


  三月十四,卯日冲乙酉,岁煞西,宜求嗣。

  黑云压城城欲摧。

  无歌镇西,此处屹立一百零八座坟塔,坟塔四周遍地是森森白骨,墓碑被风沙侵袭,已看不清楚碑上名姓。大风拔地而起,飞沙走石,如鬼哭神嚎,阴森鬼魅。一只白顶黑鹰在上空盘旋,似随时在准备觅食。

  这处坟场埋葬了虞人,也埋葬了羯人、楼兰人、匈奴人、甚至大食人……

  任凭你曾是盖世英雄,或是无名小卒;正派大侠或是邪道巨擘。百年后都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

  可怜人世苦,一入江湖岁月催,只叹几人回。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脚踩着实地的感觉了,在屋顶时,他喜欢那种在高处,听大风吹,望着西风中展开的大旗,什么也不用想,只取一杯天上水,敬明月,敬孤独。

  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酒,来到无歌镇后,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冷清。身边的空酒坛愈多,他反而愈发清醒。

  阿絮面色苍白,望着屋顶上那个冷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也将她染得冷冷清清的。

  于是她也跃上屋顶,轻轻地拿过他递来的美酒,也故作豪爽举坛倒饮,数巡后她的衣裙浸湿了,她的脸也熏醉了。

  他在笑。

  她也在笑。

  她第一次尝女儿红,原来这种酒确是极为好喝。

  “今晚月色真美。”他忽然说道。

  “是啊,今晚月色真美。”阿絮也说道。

  突然,阿絮被横腰抱起,惊得一声呼喊,却仍是握着酒坛不放。

  帘外月光如瀑,西风大旗摇曳,斗室一灯如豆,帘内不胜春色。

  那日后,林方便不再登上屋顶,每日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每日于客栈中跑堂,托盘拿得又正又稳。于后厨切菜切肉,切得又快又好。他甚至每日都还去对街的铁匠铺,和铁匠酣畅对饮,学打铁锻造。

  这一切,让何欢这个意外的访客,感觉不可思议。

  自从前些日他被救下后,静养旬日终是痊愈。然而阿絮派人严密将何欢监视起来,不许与林方说话,也不许打听林方的任何事情,更不许何欢在镇中走动。

  直至某日,何欢终于无法忍住,打倒两个看守后,闯入客栈,他大声质问阿絮道:“你可知他是天下剑手皆万分敬仰的剑神凌无垢,你怎可让神剑蒙尘!”

  “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阿絮抚着小腹,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神情望着远处正打铁的林方说道,“世人只知凌无垢是所谓的剑神,又何曾知道为了背负这两个字,他又失去了多少快乐。”

  何欢一怔,竟无法反驳。

  “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使出十套完整的剑法。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世人只知凌家庄公子世无双,却未曾想过他背负了多少不该背负的东西。”阿絮淡淡地说道,“我虽非剑手,却也能理解他十年无敌的孤独。他得了个剑神名号,把凌家庄改名为无尘剑庐,追求一条虚无缥缈的神剑道。无尘无垢无咎?他败了好,败了就能卸下这重担,真正做一回他自己了。”

  何欢沉默不语,几次张口欲言,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说:“可凌无垢一身剑法,岂不埋没了?”

  阿絮说道:“埋没了又如何,你认为有这一身绝世的剑法,他就过得快乐吗?”

  何欢叹气道:“我只是觉得可惜,像剑神这样的人物,若是湮没在这样一个小镇子,总归是让天下剑手少了一柄瞻仰的神剑。”

  阿絮只是笑笑,又说道:“小何,我已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将来必成大器。但我们这个镇子不适合你,无歌镇中无歌弦,满目皆是伤心人。留在这个镇子的,都是忘记过去的伤心人。如果你不愿放弃你的过去,那你还是快离开吧。”

  “可是我……”何欢说道,却不料刚说出三个字,只听阿絮忽而高声喊道:“老娘的意思是让你快点滚,听不懂吗?”

  惊得何欢竟喏喏不敢言,只得狼狈退去。那一日神刀斩之威,依然历历在目,何欢实在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一刀化繁为简,以黄金刀气横扫人马盗,三十多个羯人瞬间被斩杀。实在是令他啧啧称奇。

  后来他发现,这个镇子竟然有无数高手,不仅老板娘是高手,衰老的掌柜是高手,跑堂的小二是高手,打铁的铁匠也是高手,养马的汉子是高手,就连隔壁筛面的老太婆竟也是高手。甚至屋顶上还有一个十年无敌的剑神凌无垢,自然更是高手。

  何欢只觉光怪陆离。

  然而凌无垢已近在咫尺,无论是出于对剑神的敬仰,还是脑海中那个少女的嘱托,何欢终是决定要去见他一面。

  这一日半夜,何欢终于是抓住了机会,趁人不察时,安排白貂为林方送了一封信。林方未在屋顶,所幸的是白貂灵智极高,闻过何欢寻来的林方旧衣后,很快便寻到林方,一阵上蹿下跳终唤醒了他。

  何欢在镇西的坟场约林方见面,等待许久,仍不见他赴约,不禁内心焦急。

  子时,弦月如钩,乌鸦孤鸣。林方高大的身影终是映于眼帘。

  何欢心情激荡,不知是作为一个剑手,因即将见到仰慕已久的剑神而激动。还是因为……何欢忽然一怔,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个舞剑少女的身影。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做了什么,原来她给自己种下的,是一种对凌无垢的嫉妒。让自己潜意识下无法释怀九凝对凌无垢的念想,于是这种嫉妒便会一直留在脑中,促使自己不断地去替九凝寻找他。

  好可怕的女子。何欢心中一凛,已无法再将九凝仅视为一名少女。而脑海中对九凝的念想却愈痴了。

  风雪天,少女舞剑,美目盼兮。

  倘若那日我未曾与她分离,一同前去晋阳。何欢忆及此,内心竟是一阵悲痛。难以抑制,不禁拔出凝霜剑,舞起那个少女的剑法。剑影纵横交错,剑意愁绪绵绵,剑光霎映千寒,这一剑竟似不受自己控制,径直刺向刚来的林方。

  何欢惊愕间,终于想起了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了:

  “小欢子,你记着,假如你有天见着剑神了,你就用这招‘痴断肠’一剑刺杀他。”

  昔日之因竟要酿成今日苦果,何欢自是不会想到。然而这剑将近身时,凌无垢只是眉目一扬,竟从眉间射出一道剑气,径直将何欢手中剑击飞。

  月入乌云,天地顿时一片漆黑寂静。

  “好精妙的一剑,这是阿九教给你的?”凌无垢竟然未责怪何欢的刺杀之举,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何欢心中慌张,然而黑暗中看不清凌无垢的表情,只得说道:“阿九以摄魂法教我用剑刺你,这一剑应是叫痴断肠。”

  凌无垢沉默片刻,说道:“情之一字,熏神醉骨,痴心断肠。好一招极意于情的剑法。阿九天纵奇才,竟能创出这样的剑法,倘若易地而处,我不如她。”

  何欢方知这一剑原是九凝创的,不由得对少女又多了几分敬重,说道:“在下机缘巧合与九姑娘有过一段缘分,也是受益匪浅。九姑娘一直想找你,可惜在下已经很久没发现九姑娘的音信了。”

  凌无垢轻笑一声,说道:“阿九应该走一条与我不一样的路她现在还小,不明白我的苦心,长大后她就一定会懂了。想来她也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吧,她这姑娘,我从小视为妹子。她将我的无尘剑法全都学去了,若你悟性高,当可学到不少。”

  何欢叹气道:“只可惜在下愚钝,九姑娘曾每日演示无尘剑法,然而在下只学会一成。”

  凌无垢说道:“这又何难,只学会一成,你便已经超过天下七成剑手,若是加以时日,还可更上一层楼。看好了!”说完,他便以指代剑,将无尘剑法演示了一遍。

  时月黑风高,虽何欢目不可见,但却能从眼前剑神的剑气流动感知到剑招运行,只觉此剑法似黑暗中无数道光亮,更是超凡脱俗,不由得赞道:“真是绝世剑法。”

  凌无垢苦笑道:“我这套无尘剑法,却仍是比不了剑宗卓青崖的大自在剑法。”

  何欢肃然道:“剑神无敌天下十年,已是武林奇迹,宝剑锋从磨砺出,相信剑神你一定可以将剑法推至更高境界。”

  凌无垢笑道:“人生能得一知己,又有何求,若有那一日,我必邀你赏剑!”

  听到剑神竟有视自己为知己之意,何欢又惊又喜,然而总感觉有哪里觉得不对劲,传闻中凌无垢性格清冷,不善言语,如今却与自己侃侃而谈,如沐春风。难道是传言有误?因以讹传讹而世人不识剑神真面目?

  正思虑时,月出乌云,微光初照。何欢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沉默,又见月光照在他微笑的脸上,这脸上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位小兄弟,要来一坛酒吗?此刻月明,当浮一大白。”

  方才还是凌无垢,这会儿竟又变成了林方。

  何欢怔住了,却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道:“你见着他就满意了吧?他服下过剧毒七情忘世,如今毒在脑部,性格多有异常。此毒无药可救,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远处过来一女子,正是阿絮。她以传音入密法告知何欢,随后大声呼喊起来:“阿方,你个狗东西居然偷偷爬下老娘的床,看老娘不收拾你!”说完,竟手持一根擀面杖要来追打林方。林方哈哈大笑,堪堪躲过这迅猛的一杖,一边跑开一边喊着:“老板娘饶命!哈哈哈你追不上我!”

  何欢目瞪口呆,亦是释然。终是决定在离开无歌镇。

  第二日,无歌镇镇口,何欢已整装待发,阿絮铁匠等多人来送他。阿絮为何欢准备了十日的水和干粮,指明了出镇后去凉州道的方向。

  “小何,你记住,千万不可将此地泄露。”阿絮千叮万嘱道:“虽说你是玄策府斥候,但你千万不能把这里上报给玄策府。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何欢点点头,郑重地说道:“我何欢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守住无歌镇的秘密。倘若不是有要务,在下也想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何欢策马与众人告别,更特意向客栈屋顶上的林方挥手告别,随后策马离开。

  无歌镇众人望着何欢向西北奔去的烟尘,徐掌柜面带忧色道:“小姐,就这样让小何离开合适吗?从前也有玄策卫误入无歌镇,那时我们可是都杀了的。这小何也是玄策卫,万一暴露了我们……”

  阿絮冷冷道:“玄策府是老七的爪牙,过去做了不少歹事,杀了就杀了。这个小何不一样,就冲他护我大虞子民奋不顾身这事情,我就发现了他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一切随缘吧。”

  徐掌柜叹气,也只得无奈地随阿絮回镇中。

  何欢奔出半里路,恰逢初阳东升,他回头看着视野中的无歌镇愈发渺小,只余客栈的大旗仍远远地随风飘扬。

  黑色大旗,三龙底纹。

  何欢猛然一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无歌镇,果真是有大秘密!

  先前十多日他均是被严密监控,无法在无歌镇中行走,更遑论窥探。未想离开时,竟发现了这一桩重要的事情。何欢心下慌乱之余,又猛地抽一鞭子,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何欢却未想到,他这十几日的行踪,正被天上一只白顶黑鹰监视着。随着何欢一路走远,黑鹰从天空盘旋降落,逐渐落至一处沙丘。一人正守在这里,待黑鹰将要落下,他伸出右手,黑鹰便顺从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此人身着黄衣,与周遭的黄沙浑然一色。面容蜡黄枯槁,还多了些许苍白,另有一双老眼锋芒毕露,唯其特别的是,此人左胸处气血不畅,似乎受过极重的伤。如果何欢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此人竟然是当日在无尘剑庐被九凝一鞘贯穿左胸的老者,也是何欢在潜伏于江湖时的结义大哥,韩中檀。

  只见韩中檀喃喃道:“昔日之仇,我一定要报。若不是我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边。那日我就死了。我要报仇……”

  原来大虞朝设玄策府以监控江湖,设隼鹰卫监察百官。鹰首楚枝安认为,玄策府也为百官之列,且如此一股大的势力不可无掣肘。于是便提议,玄策府每一个安插在江湖的隐卫,都须有一个隼鹰卫监视。由于此政直通玄策府主魏无视,是以大虞每郡一个的隐卫为隼鹰卫掌握,有的隼鹰卫更是以结交等方式来监视玄策府隐卫。

  何欢出道方数年,经验尚浅,而韩中檀精明能干,是以何欢隐藏身份数年,竟不知结义兄长是隼鹰卫。

  如今韩中檀重伤已愈,对九凝怨恨极深,是以追踪何欢数月,只为发现九凝总行踪。然而不料在荒漠发现无歌镇,绕是他经验丰富,此刻也是颇为激动。

  只见他右手一抬,黑鹰又展翅离去,不知将飞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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