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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当夜,他们一行人果真宿在了林子里。

        肃州临近北肃城,这时节也已染上北境的荒凉与凄寒,入了夜,便越发冷,风伯靠着树微阖着眼,身上盖着开阳的披风,赵晏用枯枝戳了戳面前火光攒动的火堆,除了她跟风伯,其余人都睡在高大的树木上,倚着枝桠。

        时已子夜,夜雾似轻纱般落下,赵晏皱眉,浑然不觉得困。

        戳到第二十四下时,终究是磨没了心气,解了披风,一跃攀向身后的大树,后背受了伤,不得不手足并用的爬上去,笨拙的像个初初习武的孩童。

        刚爬了一半,便被人提着衣领提溜了下来,再回首,那人神色倦懒淡漠,较平日更沉两份,眼尾微红,不经意挑起,“爬树,你不怕摔?”

        手里握着的披风抬了抬,肃着脸,“夜深骤寒,这有火堆,我不冷。”

        韩灼没接,径自绕过她,在火堆前坐下,将火拢的大了些,枯枝烧得噼啪作响,挺拔的身影稍倾,飞扬入鬓的眉舒展开,唇角抿起,左腿微弓,上好的紫绸随意在泥土上铺开,冷锐的气质减三分,多两份倦怠,足以令人失魂。

        过分出众的容貌,幼时为他招致了不少祸端,深宫里身体残缺心思扭曲的宦官,遗落在月华宫里无人记起的貌美男童,在罪恶如渊的地方,粗粝蛮横的现实逼着他直往深渊。

        那时,他与她一般不过七八岁,阿娘整日瞧着她练武留下的伤直掉眼泪,她以为每个孩童,无论是贫苦还是富贵,都会有这样一个娘亲,直到那天月华宫,她看见他,虐打而致的满身伤痕,握匕首的手像是骷髅,伤口破开的地方,可见森森白骨。

        在那世上顶顶富贵的地方,在人人渴望的高墙之中,他便是这副模样。

        男子忽然望过来,直对上她的眼。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默然良久,他朝她招了招手。

        她挨着他坐下,手里的披风被人抽走依旧盖回她身上,动作间带起清冽的酒香,直直蹿入鼻腔,勾得她咽了咽口水。

        “伤重,忌酒。”低低的话落在夜里,有些沙哑。

        她迟疑的点头,盯着他手里的酒壶发怔。

        酒壶塞进她手里,“少饮御寒。”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递回去,她盼着伤好,能上战场。

        “近乡情怯,睡不着?”他偏头瞧她,问得认真。

        难得不谈正事,赵晏点头,“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地方,踏上去每一步都觉得是虚的,不真切,也不敢睡。”

        “赵长欢。”

        “嗯?”

        “你怎么是这样?”他凝视着她的面容,“赵钧的独女,没有一家姑娘,是你这副模样。”

        “你的心,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像少时初上钟鸣山的我,不知何时会被丢弃、被扼杀。

        女子愣了愣,眼中闪过某种莫名的东西,很难解。

        “贪念,佛经有云,贪欲生忧,贪欲生畏;无所贪欲,何忧何畏?”火光的暖意氤氲着酒气,

        她有些恍惚。

        “想要的东西多了,自然又惊又怕,生怕一朝不慎,便落个万劫不复。”

        “是什么?”他仰头,清亮的液体顺着下颌流下,喉头滚动,钻入肺腑,“你想要的。”

        她晃晃头,明明没喝酒,醉的却像是她,“太多了,数不清了。”

        “夜很长,你不妨慢慢数。”

        赵晏笑起来,嘴角漩起梨涡,羽睫颤动。

        “父母安康,兄长和顺,家国清宁,百姓安乐,我想要的很多,也很难得,可我付出一切都会去争上一争,侯爷想要的呢?”她轻轻的反问。

        “去争,去抢。”

        韩灼仰头,无声的笑了笑,“我学会的,便是如此。”

        非死即生,刀尖向前。

        赵晏微阖上眼,浮出几许困意,喃喃道:“一样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世道都是一样的,人如蝼蚁,碌碌求生,不择手段。

        良久,密林归复寂静,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风伯响亮的鼾声,韩灼手中酒壶一滞,看着懒懒倒在他肩头的赵晏,终究没舍得推开,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嘶哑,女子束起的青丝被夜风带起,轻轻扫过他脸颊。

        有些痒,指尖拈过,不一会再扬起来,赵晏像睡不安稳,朝着他怀里拱了拱,蹭的满头青丝散开,迎风铺了他满面,草木的香气混在发间。

        下颌微扬,雪白的额抵在他脖颈前。

        四个字猛然浮在脑海里,是临行前,姚七劝诫他时提到的,非分之想。

        像是细刺在心上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逼得他无处可逃,低低呼了口气,拨弄柴火的枯枝朝着西侧甩出,不过几息,黑脸的少年背着长刀静静站在了他面前。

        殷非看着赵晏倒在他肩头,满眼都是警惕,却又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女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好你主子,她背上有伤。”

        说完便作势起身,殷非手疾眼快便去捞人,等赵晏迷迷糊糊靠在他右臂上时,那抹紫色的身影逃一般消失在月色里。

        开阳领着青龙等人守在驻扎地外围,北境的战场,久违的杀伐感让他的血液一点一点开始苏醒。

        似有风抚过,月影晃动,他陡然精神起来,拎着剑起身,冷然喝道:“谁?”

        四周一静,升起一股肃杀之气。

        不过须臾便散尽了,他微微低头,朝着枝头一人,恭声道:“主子。”

        月华流转,紫衣翩跹。

        “都退下吧,今夜我来守。”

        长哨声响起,惊起一片鸟雀,风伯半眨着眼,火光在眼前跳跃,翻了个身,复又睡去。

        长夜漫漫,有人酣睡未醒,有人彻夜不眠。

        京都城里华灯不灭,挂满彩灯的花船热热闹闹飘在水上,轻纱在灯火映衬中越发迷离。美酒相伴,歌舞不绝。

        唯有一艘船不一样,既无丝竹悦耳,亦无美人环绕。

        青佛进去时,挽香阁的阁主霓裳正拈着胡商新进的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良久未得回音,他便侯在外间,只见珠帘微晃,女子身披水红色薄纱,赤足便站在了他眼前。

        女似皎皎月,飘然若仙人,他移开眼,弯腰拾起藤椅上的披风,将她罩了个严实,“那船上的人,是怡王殿下府上的师爷,刘子今。”

        女子懒懒一笑,瞧着湖心格外寂静的船,“听说今夜,七殿下来了,作陪的是琴生?”

        “七殿下好琴,不过同来的还有两位。”

        “哦,是谁?”

        青佛弯腰,将女子打横抱起,轻轻放回小榻上,“三皇子,如恪大长公主府上的小郡爷。”

        “世子爷不在,这京都城里这般热闹,也是难瞧得见了。”

        慵懒的声音入耳夹着几许戏谑,青佛抿唇,“那船头有人守着,眼瞧着是武功不弱的,刚刚靠过去的小船送了位身披兜帽的人上船去,瞧着身形,是女子,却不是红楼里的姑娘。”

        “既然上不去,那便请五殿下同他的客人下来坐坐。”

        青佛退回珠帘外,又复往日冷锐模样,“我已吩咐了人下水,羽衣的船在湖西,我让她在船头舞一曲惊鸿,消息传出去,这水域上的花船都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想来要不了一刻。”

        低叹隔着纱帐,霓裳瞧着珠帘外的身影,低语道:“若非我执意留你,你该同世子一道南下,或能跟着主子上了战场。”

        这些年,她的执念,越深了。

        “我唤人来为你梳洗。”

        脚步声响起,堪堪在门边上停下,青佛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艰涩道:“你何尝知我不愿意?”

        纱帐里传来低笑,伺候的姑娘鱼贯而入,谁都知道今夜阁主好心情,挑了最钟爱的青纱裙,簪了平日里最嫌繁琐的飞仙髻,活生生似画上的人。

        胡笳十八拍,苍悠凄楚,深沉哀怨,一曲毕,座上三人皆是一静,首座上的三皇子率先开口:“果然不错。”

        琴生行礼,只见那人锦衣玉冠,高高在上,虽不及五皇子韩煜那般容色动人,亦不及七皇子韩子清风流朗逸,却也是眉宇刚毅,气度非凡。

        “七弟引你为知己,本王虽不精于此道,却也知晓这首胡笳十八拍你弹得的确好,只是太过悲凉,想来只有七弟喜欢了。”

        “臣弟的确喜欢,琴音动人,于此道,琴生乃臣弟知己。”韩子清仰头一饮而尽,挥手示意琴生退下,“臣弟这般闲散人,能懂的亦只有这等磋磨人的玩意了。”

        “七弟此言差异,明安侯势大,满朝独与七弟交好,必有七弟的过人之处。”

        “三哥事务繁忙,小郡爷此时也不该在这才是,看来此行,不止是为听曲。”韩子清抬眼,扫过韩熵及左侧的韩至疏,声音越淡,“只怕在下要让二位失望了。”

        “战场诡谲,谋一人性命,对明安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三哥慎言。”

        “我只需你传话。”

        “明安侯性情冷,待臣弟亲切两分是外祖的情面,这种话臣弟讲跟三哥讲并无二致。”

        “你不愿帮。”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玉盏磕在桌案上,琼浆洒了满桌,剑拔弩张时,有人袅袅而入,婷婷拜下。

        “听琴生说,今夜曲子选的不合殿下心意,是霓裳的不是,惹了两位殿下跟郡公爷动怒,着实不该。”

        霓裳挑眉,玉颜浮笑,柳眉轻挑,眼波一转染上娇嗔的神色,眉宇清淡更显冷媚。

        “霓裳姑娘的赔罪,只怕是本王受不起,这般好模样。”低喃的男声带上莫名意味,“只做舞姬未免可惜。”

        “霓裳能做舞姬,是陛下恩赏,亦是霓裳求之不得。”

        韩熵嘴角勾起玩味的笑,眉角突突跳着,敢拿老东西压他,“若我今晚非要霓裳姑娘以身赔罪呢?”

        韩子清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先被霓裳截住了话,随即递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殿下是成大事者,霓裳不过这风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尘,何必为了粒沙尘脏了自己的手,霓裳有一言讲与殿下,不若殿下听过后,再做打算。”

        女子起身,红唇微启,“前些日子江淮地界上来了位刘姓富商,出手阔绰乃霓裳罕见,酒过三巡,自言是怡王殿下府上客人,霓裳戏言不信,那人却真从袖间摸出怡王府上的腰牌,如今北境起战,盐价涨了不少,比之米价贵了约莫十倍,而那位富商却能允我挽香阁日后食盐无忧,天下税赋,盐利居半,殿下说这商人做的是何买卖?”

        霓裳勾唇弯起一抹笑,主上送来的名单,江淮之地的私盐贩子,有一半年年进贡怡王,漕运总督能装聋作哑这些年,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红利。

        国库亏空,主子要上战场,这军饷,总不能指望着自家的银钱。

        “霓裳姑娘,果然还是做舞姬的好。”

        “殿下谬赞。”

        小船上只点了一盏灯火,在喧闹浮华的花船之中,显得格外超然。

        赵温宁掀了兜帽,那人侧脸映在烛火里,白衣慈悲。

        喉头发紧,指尖捏着裙角,逼仄的空间压的她喘不过气,只能静静等着,就像最初那人找上她一样,在不见天日的穷途里,等。

        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找我何事?”

        “殿下上了战场,我不日将离京,有些事得嘱咐姑娘。”

        赵温宁白了脸,咬着唇瓣,“大人请讲。”

        “殿下说,他教了你一年,你学了三成像,委实蠢笨,剩下的日子,姑娘若不尽心,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姑娘自己。”

        “那要我如何?我明明不是她,怎么会像她?殿下为何,为何要将我变成她那副模样?”声音惊恐,隐隐失控。

        刘子今抬眼,望向那张与赵长欢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抿了口清茶,低声语,“你若不想,可以不做赵温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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