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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有不测风云


记不得是哪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即便是在同一株大树、同一缕枝条上,甚至同一粒种子萌发出的对称真叶。

        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吧,当你孕育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是无法像订外卖那样,随心所欲为未来下单的。真是气不得,比不过,同样是十月怀胎,一朝呱呱落地,人家嘴里含着金汤匙,你却是手里攥着两把小泥球,从一开始的布景和道具就有天壤之别,那得付出多大吃奶的劲,才能柳暗花明,平步青云啊?佛陀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托梦来安慰你,“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

        甜就是甜,苦就是苦,科学家管这叫个体差异,老百姓更是实在,直截了当用一个“命”字便全概括了。每个人都会有或长或短、或是平庸无奇,或是精彩纷呈、打着鲜明烙印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能够用文字掺杂着眼泪与微笑,把曾经的故事积淀下来,似酿一坛醇香四溢的老酒,留着聊以寄慰迟迟暮年的伤感与孤寂,不能不说是件值得庆幸的美事。

        下面所要讲的,是我朋友的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从本世纪初的一个七月说起,记得刚好是高考录取通知书邮寄到学校的那段日子,多年以前还没有寄到家里的便利,全是先到班主任手里,再由自己去取。

        书归正传,假如神话传说里描绘的是千真万确,风调雨顺由江河湖海里的龙王把持着,那么赵明的家乡,二龙湾的两岸,一定是摊上了个爱挑理、爱耍小性子,用当地话说是挺隔路的龙王。

        从开春以来,就未曾见过下雨,总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对于无所事事的人,这是个不错的好天气,然而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的农人,却是件不开心的发愁事。

        端午节过后,老天突然生起气来,拉拉个脸子,不知是嫌弃抛入河里的粽子少了,还是埋怨赛龙舟的锣鼓震到了耳膜?总之,它看上去很烦,一付极不痛快的样子。它不开心,庄稼人心里却美滋滋的,只是祈祷雨水要下得刚刚好。

        沉闷的等待,终于动真格的了!狂放不羁的强降雨带延绵千里,酷似一条张牙舞爪恶龙的化身,以黑雨压城城欲摧的气势,凶巴巴的,从碧草茵茵的科尔沁大草原,一路向南席卷而来。

        当北面的彰武被无情地暴虐之后,这股势力又舞舞扎扎地闯入新民地界。也许是动了凡心,迷恋上了这片黑土地吧,一反常态围着这旮瘩打起了磨磨,死皮赖脸地踏步不前了。

        钟情归钟情,稀罕归稀罕,来者不善的家伙根本不是老实且,岂能一老本实地守规矩呢?旋即便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赫然要抖一抖威风,显摆自己多么的有能耐,于是乎,一连气儿地下了好几天的倾盆大雨。

        雨,稀里哗啦地从早下到晚;雷,彻地连天地一个响过一个,雨势之猛、雷声之大怵目惊心,就算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是头回领教到。真辜负了那些满怀丰收期盼的农人们啦,猫在家里,躲在窗子后面,六神无主地再次乞求着,全当是玉皇大帝派了天兵天将来助阵,前面的是巨灵神,从天山端着王母娘娘的洗脸盆;后面的是哪吒三太子,捧着她的洗脚盆,擓着银河里的滔滔水,打九天之上劈头盖脸地泼下来。泼得窗户玻璃上全是水溜子,一会儿集中在左边,一会儿又改道从右边淌下来,全凭狂风的肆意驱使了,从里面看白花花、雾茫茫的,至于外面的世界你就别想看清楚啦。

        当地人凭着老辈儿传下来的经验,认定这不是个好兆头,心里犯起了嘀咕,揣测着若是如此下去,大田要涝了,最可怕的不会要发大水闹洪灾吧?发大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房倒屋塌,家当冲个溜干净。这么一来是越合计心里越发毛,越发毛越感到胆儿突的。

        还好!正当大家忐忑不安之际,貌似事情有了转机,天空渐渐开晴放亮啦。

        雨驻啦,所有的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化险为夷之后就有人调侃起来,说龙王爷必定是折腾不起了,累得够呛,想停下来歇歇乏,抽袋烟;还有的讲,是敖广嘴里的口涎吐得精光,得腾云驾雾回东海老家再汲水去。不管是哪种情况吧,带头大哥终归喝止住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令他们各自收了法器,而自己迫不及待地欲见证亲力亲为开创出的奇迹,用那锋利的爪子几把便扯开了挤得严丝合缝的云层。

        卷积的乌云如同沉甸甸浸足了水汽的棉花套子,压迫得大地透不过气来,原本看上去铺天盖地煞有介事,却一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极其狼狈的,轻飘飘地被甩到了天边去。

        拨云见日,借着这难得的时机,被挟持的太阳瞬间露出它那张久违的饼子脸,从东面四里之隔的大石狮子村方向一溜小跑地赶过来,要把多日里的亏欠不遗余力给予补偿。看这架势,哪怕是天地间不够透彻清亮,尚有一层乳白色的薄薄云雾从中作梗,那又能奈我何呢?

        太阳永远是博大无私的,凡是能够给予的悉数普照在这片肥沃的冲积平原上,辽河、柳河、绕阳河与众多的小沟小渠顿时兴奋起来啦,水位像个赛脸的孩子,卯足劲地暴涨,似要重现百年前“辽泽泥潦,车马不通”纵横二百余里的旧貌,让时空伴随者去理解当年曹丞相、老罕王舍近取远的无奈之举。突然多出来的激流毫无掩饰地闪烁出生命的光辉,一路澎湃着、高歌着狂奔向渤海湾的怀抱里。

        或许是被老龙王收买了吧?日头周边多了一圈色彩艳丽的亮环,从里到外由红变紫展现着七彩的虹,这应该是用来做为懦弱妥协的奖赏喽。在它那白炽强光的照耀下,只见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沟壑里到处是亮晶晶的,哪儿哪儿都盛满了水,尤其是几近干涸的二龙湾,眼下都有些受宠若惊,承载不起了。夹带着树枝泥沙的浊浪打着旋儿,浮溜浮溜地冲刷着堤岸,跃跃欲试企图从坝顶上溢出来,到周边的村落里溜溜弯儿。

        位于二龙湾的南岸,小石头村里的小路上,走着位中年男子,看上去其个子不高,比一米六略猛一些,人长得很是斯文精致,绝不是干农活的庄稼人。端详其面相,估摸接近四十岁的光景,身上披着件草绿色的老式帆布雨衣,肥肥大大的,里面不知斜挎着什么物件,显得鼓鼓囊囊的很是累赘。天已经入伏了,穿着这么厚实的雨衣一准捂得慌,他索性解开了扣子,敞着怀让徐徐的微风吹进去,看他那舒适惬意的样子,应该是感到凉爽多了。

        雨刚停便急着出门,一定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儿,他从北向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个村子不算小,顺着井字形的村路松散分布着几十户人家,院落间相距最近的也有十几米,并由一块块零星的耕地相隔着,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叶子、芬芳馥郁的花草、飞来飞去的蜜蜂和蜻蜓。除了村中央有座精致的二层小楼,立异标新,鹤立鸡群外,其他住户都是清一水儿的斜顶瓦房,红砖白墙规格统一,偶尔用板刷写着醒目的大字标语。

        男子无暇去欣赏雨后爽心悦目的景致,畅享清新甜润的空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沥青路面上,呈现出一付战战兢兢的样子,生怕稍有不慎打个出溜滑,摔个仰八叉呢。

        你可要知道,乡下的道路比不得城里,绝大多数是稍加夯实的土道。即使是这般浇筑过的板油路,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破损的浅坑,和家畜随意排泄的粪便、大车轱辘粘带来的泥土污物,经历了长年累月的覆盖铺垫,已不大能辨得出路基的本色啦。

        男子尽量挑选着平坦坚实的凸起处,左转右绕地走着,即便是这样的加倍小心,脚上黑色的水靴子还是糊满了恼人的淤泥。

        “忽悠鬼儿呢啊,骗塞呀?塞瞅不见意头那圈晕啊,蚂灵儿贴着地皮飞,赖巴子可劲地叫唤,这雨也没下透呀。”男子自鸣得意地嘟囔着,为晓得有日晕这码事而沾沾自喜。其说出话来非常有特点,结尾的声调无一例外全往高里挑,比唱歌还要悦耳动听,只是没有锦州人挑得那么邪乎罢了。

        “豆腐!热乎地大豆腐!老宋家大豆腐嘞!赶快出来买,不买就没潦。”村子里有小贩赶着驴车在出售豆制品,嗓门是格外的贺亮。男子不用看就知道,那是长着雌雄眼的宋老二,听出来他这几天在家里憋得够呛,趁着雨停急急忙忙地开张了。

        此刻,赶路人正打一片玉米地旁经过,秸秆顶端的天花还在,雄赳赳迎风摇曳,为完成传宗接代的授粉重任骄傲着呢。可它只顾仰着头向清风炫耀啦,未留神掖在腰间的苞米棒子已经被耕者收获去了。被誉作青纱帐的该子还没来得及砍倒,上面光秃秃的没了果实,只剩下长势旺盛的碧绿叶子,即便是这样,还努力向上精神抖擞着。

        路对过的大高粱可比不上它,别说叶子窄窄的,没精打采地佝偻着身子,而且灰头土脸的高粱秸似遭到霜打了一般,表面敷上了一层细腻的白簿儿,恰是未见过世面的小小子涂抹的护脸霜,傻高傻高地耍帅般抖落着头顶深红色的穗子。

        男子抬头望了一眼发白的太阳,“真假的?这么老下能发大水不?那可咋整呢?哎呀妈呀!”他猛然发出猝不及防的惊叫声,因为脚下碰到了异样的物体,还是软软的活物,“啥玩扔儿?一窝耗子呀!好家伙,大白天组团逛大该呢啊?也不怕被碾死,快滚边儿拉去,别在这儿各应人呐。”

        原来是一只大老鼠带着七八个崽子,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从苞米地里慌里慌张地窜出来,没头没脑地横穿过村路,根本不理会男子的吆喝,出溜出溜爬上了道边的大槐树,它们是急着去观赏坠满枝头浅黄色的小花吗?

        “耗子上树啦,这可不是好兆头。”眼前的罕见景象让男子警觉起来,同时,远处稻田里传来更加响亮而且紧迫的蛙鸣。他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浓黑的眉毛紧皱结成个疙瘩,一定是为这场没完没了的大雨犯愁呢。

        没走出几步便是一户人家,被一堵高及胸口的红砖围墙方方正正地禁锢了起来。庄稼院里砌着三间高大宽敞的瓦房。向阳的屋檐下垂挂着一溜剥去包衣的老玉米,紧挨着还有两个圆咕隆咚的大葫芦与十几串体态优雅的红辣椒。山墙处支出个明出厦,里面堆放着搓绳子用的工具,一架纺车与固定在地上的爬车,另外有一辆架子车倒立在旮旯儿里,车子跟前的墙上挂着一张浅绿色的渔网。

        看得出,户主是个勤快人。他在空地上犁出一道道垄沟,栽满了小葱、柿子、茄子、豆角等各式蔬菜,墙根处因地制宜种着两排蓖麻,在主人的精心侍弄下全都长势喜人,绿莹莹的,招来几只羽毛靓丽的土鸡,咕咕叫着在枝蔓间悠闲地啄着虫子。

        院子西侧打着压水井,井沿撂着个大木盆,里面盛着密麻麻搅在一起的泥鳅鱼,拥挤着聚成黄澄澄的一团。其中有不认命的钻来钻去,要与现实做最后的死拼。

        院门旁不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咩咩声,一声连着一声,看来这家是个养羊专业户。果不其然,在前院大铁门的边上修着两座羊圈,估摸圈着五六十只温顺的山羊,大多懒洋洋地躺在棚子里。东墙下还有个小一些的,眼下尚未完工,新搭的围栏眼瞅着要合拢了。

        这一切看上去是一派欣欣向荣、温馨富足的景象,像年画里画的那么喜庆吉祥,令每个造访者的心中怦然燃起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向往。

        “老舅!老舅们!公母俩搁家搭圈呢?”男子站在围墙外,扶着墙脊向院子里亲热地招呼道。

        被尊称的长辈正在墙边忙着手里的活计,用锤子往长长的树干两端楔钉子,也不知道户主人从哪旮瘩掏弄来的穿天杨,足有二十根的木料又长又直,只要量好尺寸,稍加斧正,做牲畜的围栏正合适。

        院子的主人也不年轻了,却没有被称呼的那么老迈,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刚出头吧,比院外的男子大不上几岁。这在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辈分大不一定大出多少去,有时长辈比小辈还要年轻呢,不是有古稀老人管小姑娘叫老姑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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