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叶灵瑾用了早膳，无趣地熬了大半个时辰，才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见她。

        来得最早的那个也不知道是哪国人。那人一头卷曲的金发披在肩上，只在垂着的头发上插了一个步摇——叶灵瑾看不到背面，也不知道她没挽发髻是怎么插上去的——她五官很立体，高鼻深目，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宛如宁静的湖水；高高的颧骨和高挺的鼻梁；丰满的嘴唇红艳艳的，透着几分妩媚；中原名门闺秀都讲究妆容以淡雅为高格，她脸上却是浓墨重彩；着一身月白色的罗裳，整个人打扮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又有种异样的和谐。她也不带丫鬟，身边跟着一个同样高鼻深目的婆子，她年纪大了皮肤松弛，以汉人的眼光来看，显得有些尖酸刻薄。

        她走起路来步摇摇晃晃，响个不停，叶灵瑾听得有点烦躁，但人家不是汉人，仪态礼法之类的又不好多加苛求。终于走到了合适的距离，她生疏地行礼，动作十分僵硬，嘴里叽叽呱呱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声音倒还挺好听。她身边那个婆子忙翻译道：“西子给夫人请安。”

        连汉话也不会说，同京城常见的胡姬相比长相差异也很大，这是哪国进献的美人啊？怎么就到了钟毓和手里？叶灵瑾暗自咋舌。还叫做西子，也不知道谁给她的脸！虽然她的确是个美人，但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域女子叫做西子，这合理吗？叶灵瑾在西子湖畔长大，她觉得一个异域女郎叫做西子，实在是对西子的侮辱。

        叶灵瑾愣了一下神，让西子在地上跪了一会，才想起来叫她起来。叶灵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晌才问道；“妹妹是哪国人？”

        “妾身是东大秦人。”

        东大秦在哪？以叶灵瑾浅薄的见识，只听说西域有回纥、突厥、契丹、吐蕃等族，除去高昌、龟兹等被灭的西域诸国，再往西走，叶灵瑾也只知道有个波斯、大食，从未听过东大秦。大秦帝国已经被历史的洪流冲毁了八百年了，怎么现在遥远的西方还有国家恬不知耻地打着大秦的名号？

        叶灵瑾也不好暴露自己的无知，只好笑道：“妹妹远道而来，风土人情想必多有不同，慢慢适应就是了；大唐礼法又繁杂，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姐姐，不必担心失礼；有什么吃不惯用不惯的都要和姐姐说，只要不是僭越的要求，姐姐都会尽量满足；姐姐妹妹欺负你了，你也只管和姐姐说，姐姐定会给你讨回公道。”

        西子听了，忙跪了下去，又晃得步摇叮当响：“多谢姐姐垂爱！”

        “妹妹快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必行如此大礼。”叶灵瑾不过是随便说说，也不知是触动了西子什么伤痛。

        那婆子给西子翻译了一遍叶灵瑾的话，扶着西子起来。叶灵瑾看到西子眼里闪着几点泪花。

        叶灵瑾忙叫西子坐下，又和她说了许多场面话。毕竟语言不通，沟通的速度要比平时慢得多，叶灵瑾敷衍得很容易。闲谈了约莫两刻钟，有人来报花想容和露华浓两位姨娘请见。

        叶灵瑾装做和颜悦色地让她们进来，却暗自腹诽道：花想容？露华浓？花想容倒也罢了，接的两个字虽不和常规，奇怪了点，尽管难听，好歹是个正经的有名有姓的格式；至于露华浓……直接连个姓都没有了，哪怕是给小丫鬟命名，也没有像露华浓这样三个字的，露华浓越听越像什么美酒的名字，还不如干脆叫露华，虽然普通了些，也比露华浓正常一点。花想容，露华浓，这都是谁起的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

        西子一听有别的人来了，从座位上弹起来告辞。

        “妹妹再坐一会罢，大家热热闹闹地聊聊天。”叶灵瑾笑得很温柔——尽管她一点都不想聊。

        西子执意要走，叶灵瑾只好满脸遗憾地让她走了。花想容和露华浓走了进来，与西子擦肩而过，西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像只受惊的兔子，落荒而逃。

        叶灵瑾灵敏地捕捉到了这奇怪的一幕。还不待叶灵瑾细想，两人已经走到了叶灵瑾跟前，毫无默契地一起跪了下来，跪下的动作完全不同步：

        “花想容/露华浓给夫人请安。”

        这两人都是标准的胡姬长相，是一种浓艳的美。如果中原女子像一坛清淡而余味悠长的佳酿，那么她们就像是塞外的烈酒，一入喉就令人有了醉意。

        叶灵瑾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两人的名字大概也是这么来的。说钟毓和太没文化了吧，这又是谪仙的诗；说他有文化吧，李太白千百首诗，他却只记得这种流于浮艳的诗，连给人起个名字也想不出什么正经的东西。

        “妹妹们快快起来，坐下罢。”叶灵瑾示意她们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两人找了个相邻的位置，挨着坐下了。

        叶灵瑾开始没话找话：“两位妹妹看来感情很好？”

        “回夫人，妾身相识已有三年了，故较旁人熟络些。”露华浓答道。

        三年？可钟毓和才二十岁……叶灵瑾眉头微蹙：“两位妹妹是什么时候入府的？”

        花想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回夫人，妾身是半年前入府的。妾身来自楼兰，家境贫寒，幸得女娲娘娘青睐有加，长了张好皮囊，故以歌舞为生。三年前妾身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安西都护府，在那里碰到了露华浓妹妹。说来咱们这名字还是钟老将军赐的呢！姐姐看好不好听？”

        花想容只顾着口无遮拦地说，露华浓在一边用手肘捅她个不停，她也不搭理，只自顾自地继续说自己的。

        叶灵瑾摆出了虚假的笑容：“老爷赐的名字，自然是再好听不过的。”

        一个胡姬，还说自己得女娲娘娘青睐？女娲娘娘是华夏的神灵，和你一个楼兰人有什么关系？再者，谁还不是个年轻貌美的佳人，就你会自我夸耀！还拿出钟鍪来妄图压明媒正娶的夫人一头，不过是一个老爷赐的胡姬，你也配？

        叶灵瑾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这才刚见面，不能生气。转念一想，这个花想容一看就是个美丽废物，想必是个好拿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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