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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不周山倒后上古神隐,五千多年前人间便再无古神的踪迹。句芒为上古春神,你说你是句芒?”陆沧云后退一步,抬臂将殷长策护在身后。“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从东方来。”句芒说,“上古诸神隐退……确实,因为大多数古神是不愿意理会人间事的,毕竟还有新神,有天界。不过嘛——我不爱在那里窝着,我喜欢到处走走。”

        他指指身边一朵茶花:“我为春神,每年此时由东向西,自南向北散播春意。虽然有天道在没我也一样,但是好歹顶着个名头嘛。”

        陆沧云意味不明道:“原来是闲的。”

        “并非全无道理。”句芒看向掌心托着着那颗珠子,“但我今日出手,也只是因为她罢了。”

        “季朝烟?”陆沧云上前一步,“她……”

        “我与她有缘,今日还债来了。”

        “即是缘分,又为何要说还债?”殷长策出声道,见句芒看过来,抱紧了锦零往师父身后缩了缩,只是个儿太高肩也宽,没被全挡住。句芒歪头瞧他几眼,语气古怪:“打小就这样儿。”

        陆沧云瞪他:“说什么呢?”

        “你们就不怕我?”句芒有点难以置信,接着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一个两个都没变。缘分也分善孽,我与她便是孽缘,这是我的过错。我要带她走了,让你们见最后一面吧。”

        没等陆沧云开口,句芒五指微拢向上一提,珠子上方缓缓凝聚出一个虚影。季朝烟睁开眼,环顾一周,“哈”了一声,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句芒掌上:“这是怎么回事儿?”

        句芒说:“用了点小法术罢了。”

        “你又是哪位?”季朝烟仰头看他,脑袋上的铃铛坠饰叮叮当当一阵响。句芒正欲开口,被她堵了回去:“罢了,想必是个高人,多谢了,我正愁有话没跟我们家阿云说完呢。”

        “季师叔。”陆沧云凝眉沉声,“当年上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去哪里了?”

        “我睡了十五年。”季朝烟顿了顿,目光变得沉痛,甚至有些哽咽。“当初你师父赶你下山游历,你刚走一个月,你大季师叔就回来了。他来找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上清创派祖师罗钧祖师与颂国开国皇帝殷阙曾是刎颈之交,自两人成神离去之后,颂国历代皇帝都会请上清弟子做国师。季朝烟的同胞兄长季朝桐便是最后一任,在颂国待了二十多年,并不常回上清。

        “他将我带到化玉峰那处从没人去过的洞穴里,我正要问他做什么,他便给了我一掌。我自出生时便魂魄不全,他那一掌直接打在我神魂上,我睡过去的那十五年就是在疗伤。等我出来之后发现上清已被灭门,一百零八峰无一生还,漫山怨气不散。我试图布阵渡化,也去请了佛修,没有任何作用。我听闻东海扶桑神木是太阳初升的地方,至阳之木或许有用,于是我便向东走,一路也打听着消息,但没人知道上清为何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扶桑联通人、鬼、神三界,虽然断了之后便没什么用了,不过拿来引渡怨魂倒也可以。”句芒插了句嘴,跟听故事一般饶有兴趣道:“你继续。”

        季朝烟觑他一眼,“然后我就来到了这儿,刚出内城便遇见了魔族。我感知到修为不及他,正欲拐个弯去通知负责这片区域的一阳派,结果那东西竟然是冲我来的。我同他一路斗到这儿,他说要从我身上取什么珠子……”

        “聚魂珠。”句芒再度插嘴,掌心颠了颠,那珠子连着季朝烟一起晃三晃。“神界的东西。”

        “那倒是奇了,这玩意儿怎么在我身上,平白给我招来杀身之祸。”季朝烟冷哼一声,走到句芒指尖,离那珠子远了些。“估计是我哥搞的鬼了,我醒来没找到他,又听闻十七年前颂国灭国了——欸,小徒孙,你是说你姓殷来着?”

        “……嗯。”殷长策点点头,垂着眼睫,被陆沧云摸了把脑袋才抬头小声说:“曾是颂国皇室……”

        “那我问你,你可曾见过国师季朝桐?长得和我挺像,比你师父高一点。”

        “他那时才出生,自然没见过。”陆沧云替他答了,又扭头见他脸上没有悲戚之色才放心。“我在上清覆灭后回去,那时尸体还没有化骨,我挨个去找了,没有你,也没有大季师叔。”

        “你、你挨个去找了?!”季朝烟猛得往前一步,被句芒勾着魂体拽回去。她一把拍开句芒的手指头,尾音都是颤的:“阿云,你竟去找了?!你……”

        陆沧云知道她在想什么,苦笑一声:“我的师父、师叔,我的三千同门一夕之间惨遭毒手,我怎么能不去看?每一张脸我都认得,即便是无法挽回,我也不能让他们寻不到归处,无声无息死在不知道的地方。我只恨我没有和他们同生死,能做的只是一一下葬而已。”

        季朝烟心疼得要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然地在句芒手指头上跺脚,最终重重一叹,抚一把眼角:“这一届以长为辈,本意应是长长久久的……”。

        句芒见她魂体暗淡知道时间要到了,便将她赶进珠子里,对陆沧云说:“她魂魄本就残缺,这一世是靠着聚魂珠活着的。我带她到东方去养一养魂魄,或许还能有重新活过来的一天。”

        陆沧云略一沉吟,道:“上神可知她魂魄为何残缺,你与她又有什么孽缘?”

        “有些事不可说,有些事也不是这一辈子能看透的。”句芒高深莫测道,“在我之上还有天道,带着她已是我能做的极限。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就带着你的小徒弟去昆仑吧,昆仑朝阳处是上清一百零八峰,背阴处便是三大幽冥界之一。上清那些怨气不能渡化的原因无非是怨魂不想走和不能走,西王母或许能告诉你答案。她同我一样,还愿意见见人。”

        他身影渐渐变浅,话毕已化作春风散去了。那阵暖意融融的风拂过茶花,句芒最后留下一句话:“对了,浮春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天色未明,长风渐歇。陆沧云弯腰捻了一朵茶花,手腕一抖,那花落在地上,他缓缓蹲下身。

        “师父……”殷长策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抱着锦零,一只手在空中停滞一瞬,慢慢搭在他肩上。陆沧云闷闷道:“我没事。”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去看锦零。“这孩子以后该如何是好呢。”

        “我们要带着她么?”殷长策心中惴惴,目光锁紧了陆沧云的眼,“师父要收她为徒么?”

        “你当徒弟说收就收?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陆沧云屈指弹他脑门儿,“等她醒了再说吧。”

        两人在并肩坐在屋外看了小半夜的星星。夜里仍是很冷,殷长策偷偷将陆沧云的衣袖压在手掌下,良久才开口问道:“原来真的……有神么?”

        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男人是春神句芒,不知道为什么,“神”这个字眼在殷长策心里像个禁忌。天下芸芸众生,想要得道成仙者、立功封神者数不胜数,殷长策坚信自己绝不是其中一个,他讨厌神。

        不等陆沧云回答,他继续说:“若是有神,为何不垂怜世人?为何仍有天灾人祸,为何放任偌大一个上清在眼皮子底下被血洗?怨气不散,为何无动于衷?”

        “因为神之上是天道。”陆沧云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嘲讽似无奈,“古神生于天地,要遵循天道,后来受封的神和得道的仙便更要如此。万事万物有其规律,任何人不得干扰。一旦偏离了道,迟早要被找补回来。”

        “那便是别无他法么?”殷长策满眼失落,“只得受委屈……”

        “什么受委屈,你当天道是什么?”陆沧云笑,“一切事物都有迹可循,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而在这因果循环之中挣扎,看似苦痛却精彩不已的,才是生命啊。”

        一颗星闪了闪,陆沧云说完便不再出声,专心数星星去了。殷长策静默一会儿,突然歪头靠在他肩上:“懂了。”

        陆沧云由他靠着,直到天明。

        锦零在曙光刚刚破晓时醒来,陆沧云已经将她父母尸体收拾干净,与她说了前因后果。她嚎啕大哭了一通,快要背过气去,很久才平静下来。陆沧云问她想去哪里,七岁的小姑娘顶着哭肿的眼和满脸泪痕,打着哭嗝说:“云哥哥,你让我当你徒弟吧,我要学本事,我要给我爹娘报仇!”

        “云哥哥没办法收你当徒弟。”陆沧云蹲着与她平视,握住她的手。“但云哥哥可以送你去一个地方,你在那里也可以学本事。那里有很多哥哥姐姐,他们会对你很好的。”

        “好。”锦零点点头,“我要去。但是云哥哥,你还会和阿策哥哥来看我吗?”

        “会的,不过可能会有点久,但是我们会再见的。”

        他将锦零送去了一阳派,掌门派了弟子来协助官府处理尸体,清除被引诱来的小妖。陆沧云同掌门寒暄一阵,最后抱了抱锦零,带殷长策走了。

        “师父,我们要去昆仑吗?”两人先出了怀宁,城外三十里有个临湖的土地庙,陆沧云说要在那里歇一晚上。

        “去。”他一整天都有些恹恹,此时目光锋利如刀。“我在这片大陆转了这么些年也是为了寻个真相,为了让我上清亡魂安息,怎么能不去?”

        “那我便陪着师父。”殷长策伸手去勾他的小指,眸色深沉。“我当时陷入心魔,陌生人见了许多,却也有与现在不一样的师父。我想或许我与师父曾经是见过的,师父说有什么因得什么果,我便同师父一起去寻这番因果。”

        “行啊,为师又不会丢下你。”陆沧云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我们阿策又漂亮又乖,师父怎么舍得丢下你呢?”

        “我只是怕拖了师父的后腿。”殷长策这天嘴格外甜,说着卑微的话,眼珠子却偷偷往两人的手上飘,竭力压着嘴角,继续可怜巴巴道:“若是师父哪天真的要走,也一定先同我说上一声。我自不会纠缠不休,只盼着师父平安喜乐就好。”

        “呵呵呵好。”陆沧云站起身,整了整衣领,伸手到殷长策面前,“那为师现在就跟你说一声,我要去房顶上喝酒,酒呢?”

        “……”殷长策不能不给他,飞快掏出酒壶扔过去,又自个儿闷着去了。

        接了酒壶的人没点儿不会说话的自觉,躺屋顶上喝干了两壶,迷迷糊糊就要滚下去,嘴里乱喊,被受不了了的殷长策费劲扶了下来。

        他实在是醉得狠了,手指勾着酒壶,脚下步伐飘忽不定,话都说不清楚。“阿策。”他一只手抓着殷长策的袖子不放,没得到回应,又喊了一声:“阿策!”

        “嗯嗯嗯。”殷长策费劲托着他,生怕这醉鬼一不小心跌进旁边的湖里。一个修士半夜喝多跌进凡间不过一人深的湖里淹死,想想就匪夷所思。

        “为师我……曾经也是有个山头的……”陆沧云还要喝,仰头却接不到酒,搁耳边晃晃听听才发现葫芦早就空了。殷长策夺过酒葫芦藏在身后,揽着他的腰往庙里走,随口应道:“嗯嗯,我信。”

        “在离昆仑……离昆仑最近的、上清……浮春山……我的……”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殷长策脚步一顿,想到昨日种种,目光一时有些空茫,明白陆沧云这是怎么了。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醉师父,对方半合着眼,两颊酡红,额角坠着细密的汗。殷长策半条胳膊被他抱着,手里还捏着他的宝贝扇子。陆沧云来来回回念叨“浮春山”,说那里四季如春,是春神句芒曾待过的地方。他说得头头是道,说从浮春山最高处可以望见昆仑山顶,那里终年积雪覆盖,凡人登顶即可成仙。

        建木,昆仑,不周山,天界与人间相通的通道。万年之前不周山倒,天地倾覆生灵涂炭,后来颛顼伐建木,所谓天梯便只剩下昆仑。陆沧云不止一次告诉过殷长策,这天底下是有神仙的,比如共工,女娲,比如上清的创派祖师,比如殷氏第一代帝王。殷长策每次只是听,不曾放在心上。反正他也不想飞升,就连修炼也不过是为了应付他这个师父。

        现在他亲眼见过,还是未放在心上。陆沧云把这些看得重,而他看重的也只有陆沧云而已。

        “你还有师祖、师叔祖和许多师叔。”陆沧云打了个酒嗝,这下连声音都变得缥缈,“你季师叔祖你见了吧,最漂亮也最泼辣,我唯独不敢惹她……”

        想起陆沧云曾经说过的话,殷长策心里蓦然有些不舒服,凑近了问道:“你喜欢她么?”

        “我哪敢!”陆沧云一挥手,差点从殷长策怀里栽出去。殷长策只好又紧了紧手臂,加快脚步,只想赶紧把人扔草席子上完事。

        “我入门第一天就被她提着揍了一顿,身为上清大师兄的脸面都没了!”

        “好好好。”殷长策心想你何时要过脸面。二人进了庙,他扶着陆沧云坐在草席上,正要去给他打水,忽然听见那人声音沉沉,满是不可名状的哀伤。

        “都没了……”陆沧云摇摇头,“上清一百零八峰,三千弟子,都没了。”

        覆灭的那天,他看见昆仑雪崩,河水倒流,天上下了一场血雨。民间传说那是昆仑主神历劫而死后化成的雨,足足下了三天。只有陆沧云知道那是自己同门手足的血,那些被抽干的尸体中的血,将落在他身上时,还会小心不沾湿他一生唯一一次穿过的白衣。

        此后昆仑山下方圆百里怨气不散,陆沧云走遍人间,再没回过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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