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鬼樊楼

高曙迁都临安后，发现南方水多，西湖的水便罢了，涨也涨不了多少，可大内东边钱塘江，若是发起水来得把整座城淹了，于是效仿汴梁，在地下也建了这么些排水管道。

        已是入了夜，临安的夜市千灯照在衣帽扇帐显出了几分天上人的味道，如今汴梁夜市的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闹。街道两旁的小贩卖力吆喝着吃食，百戏杂耍找了个空地就摆开了架势，穿过人声鼎沸的定民坊，便到了同样灯火通明的下瓦子，各个木楼已是进了不少人，百里璟粗粗一看，有表演相扑的，傀儡戏的，还有说书先生扯着嗓子说话本的，小童胸前背着个木盒穿梭在人群中，售卖着瓜子酒食，熙熙攘攘得比白日也不遑多让。

        “这才叫都城，不过啊，比起南迁前的汴梁，可还是差远了。”北顾提着灯笼带着百里璟走进一间悬丝傀儡的戏楼，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后台，黑色的幕帘前，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将人拦了下来，北顾掌心托着一个玉牌，大汉看了一眼从身后木箱中取出两个面具递过去，北顾自己取了个狐脸，将怒目金刚扔给了百里璟。

        在幕帘前戴上面具，魁梧大汉将帘子掀开，后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两旁墙壁上插着几支廉价的白烛，十来步路之后出现了一条台阶，台阶向下，沿着阶梯往下走了一刻钟，眼前终于慢慢亮堂起来，看到了一片灯火的地下城。

        “北边人来了太多，地方不够住，贫民只好搬到了地下，就跟蝼蚁一样，”北顾手中一盏灯笼恍然如黄泉鬼火，引着二人进入这座由活人组成的鬼城，“久而久之，什么人都有了，朝廷逃犯，江洋大盗，暗娼，还有买卖消息的，知道称作什么吗？”

        “福寿沟？”百里璟想起汴梁时苏不知同他所说，便学了一嘴。

        “哼，叫无忧洞。”明明北顾走在前面，百里璟却似乎能瞧见他脸上讥诮似的，“临安有多大，这无忧洞便有多广阔，四通八达，人往这一钻，便再难找着，拍花子把拐来的小孩藏在这里，等长大便又是一批得力干将，若是女孩，听话的便卖去上面的青楼——”

        “不听话的呢？”

        “不听话的，自然就留在这里，做同样的烟花买卖，所以啊，“北顾轻声笑了笑，用那张狐脸对着百里璟说道：“这无忧洞，也叫作鬼樊楼。”

        一路走去，两旁形形色色的人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只余稀疏白发念着佛珠的老妇，拄着禅杖满脸杀气的大和尚，啖着生肉缺了一只眼的乞丐。。。每个人都抬头看着二人走过，那眼神却不似在看活人。

        行如鬼魅，状如魍魉。

        百里璟戴着面具犹感觉这些欲将人拉进地狱一般的阴森目光，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了。”北顾停在一处洞口，掀开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帘走了进去。

        洞中燃着一支蜡烛，同门口通道一样，白色最廉价的那种，散发着劣质油脂的味道，一个老人闭着眼睛坐在木板拼凑起来的“床”——姑且这么算吧，百里璟也实在没看见有其他坐卧具来。

        北顾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放在老人身旁，“一共三百两，三个问题。”

        老人拿过钱袋掂了掂，点了头。

        “子母蛊，凤髓香，龙血在哪里？”北顾开口问道。

        老人从钱袋中拿出两锭银子递还，“子母蛊在肃州，凤髓在万寿香所，龙血老朽不知。”说完将钱袋收好，再度闭上了眼睛。

        北顾将递还的银子放在“床”上，“还请先生帮忙打听，不知三日时间可够？”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眼前二人，北顾又拿出三锭银子放上，“劳烦先生。”

        “五日，”老人将银子收下，“五日后再来罢！”

        北顾道了声谢转身同百里璟离去，“这就完了？”

        百里璟想着似乎太简单了些，难道不是要杀入重围，千方百计套取消息的么，怎么给点银子就行。

        “所以银子，可真是好东西是不是？”北顾感叹了一句，对面一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人走过，擦肩时不小心撞到百里璟，百里璟脸上面具本就不牢，这一撞面具掉落在地。

        对方忙将面具捡起双手递上，连连说着抱歉，百里璟说着“无事”接过面具，却在接过时眼角余光扫到那人手中寒光，一根银线堪堪擦着百里璟脖颈划过，百里璟僵直后仰的上半身仿佛要折断，脖颈上青紫的血管行将爆体而出。

        那人甫一动手，北顾也动了，手中灯笼“唰”得朝对方掷去，爆裂的气息在遇到对方时瞬间把灯笼引燃，提竿穿过那人肩胛而出，那人却不知疼痛似的，脱下燃着火星的外衣，手中银丝再度缠向百里璟。

        百里璟点地后退，一掌击出，昆仑奴面具破碎，露出面具后蛇蝎般冰冷的面孔，那人不管不顾再度将银丝甩了上来。

        北顾手中没了灯笼，只一眨眼，身形闪至那人身后，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把玉骨扇，在那人身上连点几下，那人身体一僵，眼睁睁看着百里璟捏住了自己咽喉。

        “你是谁？为什么——”话没问完，只见那人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嘴角溢出黑色血迹，却是咬碎了牙中藏毒，自尽了。

        二人在尸体前面面相觑，无忧洞中人木然得旁观了全程，此时见人死了却突然激动起来，居然慢慢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先回去！”北顾见情势不对，又怕还有其他人埋伏在四周，从尸体身上拿走了银线，带着百里璟匆匆回了地面。

        他们刚转身，身后那些不人不鬼的一窝蜂拥了上去，待百里璟好奇回头看去，原地只剩下了一滩污血碎肉，遥遥似乎见那个和尚手中拖着一只腿进了洞。

        他瞬间明白尸体去了哪里，胃间一阵翻涌，忙转身紧跟北顾离开了这吃人的鬼樊楼。

        走出瓦子，夜市仍旧喧嚣，百里璟看着周围鲜动的脸庞，那些明显的喜怒哀乐映在凡人的脸上，一瞬间似乎是从黄泉回到了灼热的人世间。

        地上地下，同一方天地中，同一片星光下，有的人命贱如蝼蚁，有的人高贵如天上月。

        【作者题外话】：无忧洞，鬼樊楼，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至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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