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冷宫
她坐在高高的宫墙上，却一点也不怕，只是抬眼数着远近的宫殿。
一座，两座，三座执玉分不清各个屋子里住的都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用场，对她而言这些都是拿木头砖石堆砌起来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区别。
行道里走着许多人，都低垂着脑袋，穿着漂亮的衣服，而其中那些昂首挺胸得意非凡的，就必然是主子了。
皇帝的妃子和儿女，执玉本来以为，长得都是高挑漂亮的，进了宫却发现，他们虽然遍身绮罗，却大多身量不高，长相也平凡，就是那些内侍，都有不少比他们养眼，要是换身衣服，直起身子来，也许要比那些人还像主子些。而像她二姐这样的大美人，更是打眼望去，都没见着一个。
底下有人唤她：“执玉姑娘，快些下来吧。”
执玉就低下头去。
此时天气虽然仍旧炙热，但因日头隐在云层后，因此勉强尚能仰头，迎着漫天的光看人。
长庆于是看清墙头上那个晃着腿的小女孩，视线与她没有带着任何情绪的圆眼相接时，他愣了一瞬，又带着笑，继续温声劝她下来。
执玉觉得这人笑得怪虚假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给他打上好人的标签。
顺着旁边那株广玉兰树，在众人惊惧的注视中，执玉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到地上。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朝着他来的，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拱手行礼，垂着头，万分的谦卑：“奴才长庆。”
“我姓梁，叫梁执玉。执是执着的执，玉，就是玉石的玉。你的名字呢，究竟是哪个长，哪个庆？”
长庆叫后面一个太监拿了盏茶过来，又用手指沾了水，在地上写下来。执玉蹲在边上，歪着脑袋仔细瞧了会儿，思索片刻，也仿着他的动作，在“长庆”两个即将被太阳晒干的字旁边，添了自己的名字。
“想不到吧，其实我还记得你，你就是之前来我家里戴帽子的那个内侍，对不对？”她转过头看着她，嘻嘻笑起来，“那时候我本来以为，只有你戴了帽子，一定是最独特的那个。结果今天进宫来，才知道，原来内侍都是和你一样的穿着打扮。”
长庆垂下眼睑，辨不清神色，语气仍然很温和：“奴才的确只是千百个内侍里的一个，让执玉姑娘失望了。”
“之前是，现在不是了。”她从袖子里掏出朵刚才摘下的巨大的白色广玉兰花来，踮着脚簪在他黑色的纱帽上，稍稍退远了打量片刻，很满意地说，“好了，这样以后我一定能从一堆内侍里认出你来的。”
围观的太监宫婢都捂着嘴笑起来，执玉也察觉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只是生气地喊：“哪里好笑？不要笑了！”
然而这些宫人可不是英国公府里的那些，听她这样说，也只是转过身去，笑声却不停，甚至连长庆，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
梁沁霜陪梁徐氏走出来，听见这一阵阵笑声，竟觉得有些恍惚了。
嘴唇虽然是向上弯，她的眉梢眼角却都透出几分凄苦，看了好半晌才道：“这后宫里，许久没这样好的光景了，那些宫人平日里都板着脸，所有的好，都裹着虚情假意，小妹一来，倒把他们都给逗笑了，真是个鬼灵精的。只愿小妹此后也能天天开心，平安顺遂就好。”
梁徐氏抚她手背，劝解道：“小六自有小六的未来，你当下，也万万不能松懈，我和你爹在外头，就是想帮你，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尽早孕育皇子公主，将来你在这龙潭虎穴中，才能有一处可依靠。”
她只默不作声地点一下头。
梁徐氏长叹一声，倒也没再说她什么，只是叫了执玉到跟前来，问她想去哪里玩儿。
执玉想了想，转头说道：“二姐姐，这宫里可有珍奇野兽看吗？”
自然是有的，御兽园里飞禽走兽众多，听说前些日子还有千里之外的藩属国进奉了几只白色的豹子来，十分罕见。不过因为猛兽危险，因此建的地方离各个宫殿都很遥远。就是成年男子，从含明殿到那儿，也得花上一个多时辰，更何况她这副短手短腿，也许天都黑了才能到地方。
容妃未尝不想答应，可是她并没有放任自己的胞妹在皇宫禁苑内肆意来去的权利。于是先带着执玉去御花园逛了逛，想着将时间消磨过去，慢慢地，小孩子忘性大，也就不会记着之前要的东西了。
御花园里的确种着许多异草奇花，一走近，就有扑鼻的香袭来。一开始，执玉兴致的确是挺好，然而很快她就对花草失去耐心，觉得这些没生命更没意识的东西就算二姐姐再怎么强调说珍贵也无趣乏味，而且这御花园并没有她想象里的大，也就和自己的那个院子差不多。
皇宫里的一切都比她以为的要差，除了那要供千万人走过的大门和要围住千万人的城墙超乎想象的高大宏伟，其他都显得很平凡，这让她觉得很失望。
在御花园里，她们还偶遇了几位皇子。执玉被梁徐氏扯着行了个礼，抬起头，就看见那几个皇子都好奇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
执玉不喜欢他们。他们却还要一个个说话，朝着她二姐，嘴里还喊她“容妃娘娘安”。之后不知道按的什么顺序，又分别向执玉说自己叫什么，在一众兄弟姊妹里行几。
执玉其实一个也没记住，但还是点了点头，皇子里看着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那个，问她是不是头回进宫来，怎么之前从没见过。她说是，他就露出牙齿笑了，又问她想不想到处玩儿。
哦，他好像比自己还小，可怎么只掉了一颗不影响美观的牙？
执玉忍不住拿舌头抵了下自己空缺的门牙，心里愤愤不平。
正在此时，小皇子忽然拉过她的手，将自己的几个哥哥和随身侍女们都落在原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虽然腿也短，但奇怪的是他跑得很快，连执玉这在外祖母家时翻墙遛狗一整天都精力充沛的，都有些跟不上他。
执玉蹲在地上喘着气，进宫时被可以梳得格外乖巧细致的头发也都乱了。
等她平复气息，打量起周围，却发现这地方和刚才的御花园简直有天壤之别。这里弥漫着一股不祥气息，宫墙灰白破败，爬满青苔和蛛网，枯树枝上站立着几只乌鸦，默默地歪着脑袋窥视他们。
小皇子还牵着她的手：“这里是冷宫，再往前面走，就是御兽园了。”
执玉想甩开他，但是没成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这里死过许多人，还有许多快要死的人，听到了吗？她们都在哭呢。”
执玉仔细听了下，然后点点头，说：“听到了，哭的真大声啊。”
小皇子说：“冷宫死的人太多，不好处理，那些太监有时候偷懒，不想麻烦，就把她们直接拖去喂了御兽园的野兽吃。”
执玉打了个寒战：“好恶心。”
“你真好玩。”小皇子终于笑起来。他似乎是很开心。
执玉心情却一点也不愉悦，她讨厌这个莫名其妙脑子不清醒的小皇子以及这个阴森凄凉的鬼地方。
她看到无数的白色或者红色小鬼飘在空中，拿流血的眼恨恨地盯着她。虽然已经习惯了会看到这些东西，但乍一看到这么多，还是让执玉觉得很烦躁。
又不是她害死这些家伙的，看她有用吗？况且旁边不还站着个人吗，只盯着她一个人算什么事？
“你是容妃的妹妹吧？叫什么名字？”
她不情不愿地回答：“梁执玉。”
他低头嘀咕着什么，又抬头笑着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执玉已经懒得理他。但这并没有让他知难而退，他变本加厉，要让执玉也叫他的名字。
但她根本就不记得他叫什么，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问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
小皇子用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那双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映着执玉的脸，轻声说，因为这里有他父皇的一个秘密，他想告诉她。
执玉不明白他们两个才第一次见，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热情，虽然直觉危险但她实在对小皇子口中的秘密好奇，心脏怦怦直跳，躬着身体，跟在小皇子后面从一个狗洞匍匐着通过一道铺满爬山虎的砖墙。
眼前一片昏暗，带着腥味的灰尘被吸入鼻腔，让她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嘘，这冷宫虽然很偏远，但姑且还是有人看守的，要是引人过来了”小皇子的声音从旁边清晰地传过来。
执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然而这地方似乎能将所有的光线都浸成黑色，身后狗洞里的光仿佛被墙切断，这边就只剩下让人不安的浓稠黑暗，她握紧了手，问：“引过来，然后呢？”
小皇子笑起来：“然后我会把他们叫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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