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猫

梁如听出她话中之意，脸上一片难堪羞赧，不知她为何又要重提旧事，却因明白梁徐氏厉害，只讷讷点头，不敢再辩驳了。

        梁徐氏叹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下来：“我这话你听了要觉得是我多嘴，可当今的世道如此，我们身为女子，改变不得，就只能随波逐流。先前你和那书生的事儿，红云既已死了，再无外人知晓，我固然也能替你瞒着，全当没发生过。可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现下你是说亲的年纪了，万万不能再与外男私下往来，否则到时候若是被什么嘴碎的人瞧见，将来你就是真能如意嫁过去，夫家那边要怎么看你？你是年纪小，没见过那些自个儿迫不及待送上门去的，是怎么被婆家轻贱磋磨的。就是有我与英国公替你撑腰，可后院之事，也到底不能顾及圆满。”

        梁如未曾享受过生母关怀，头回听她这样与自己说话，心里虽还是不赞同，却很有些感动，当下看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真诚的敬爱。不过梁如向来是不会讲什么俏皮话的，只说了声“多谢母亲”，就垂着脑袋，走到她旁边，替她倒了杯热茶，又要动手去捏肩捶腿。

        梁徐氏不由得笑了，说自己也还没到风烛残年的岁数，不至于要让小辈做这些伺候自己的活儿，就是以后真老了，也还有那些个婢女候着，哪里能拖累子女呢。

        母女二人此番谈话过后，虽非亲生，互相间也已多了几分亲热，梁徐氏又问她是否有中意的男子。梁如红着脸，只说现下尚且没有。梁徐氏就笑，说既然如此，之后自己就多多留意着，给她相看个好的就是。

        梁徐氏说要选好的，就必定不会是给她找些歪瓜裂枣来。家世相貌品性，任何一样差了，都是入不了她眼的。有这等的好事，难道梁如还能不开心？但梁如对此其实倒是没什么所谓，脸上虽是笑，心里始终还惦念着之前那位负了她的儒生，只是自己也分不清，对那人究竟是爱还是恨更多一些。

        道过别，梁如出门去，琼枝正候在外头，主仆两人就一起回院子里去了。到屋里洗漱完毕，正要熄灯睡下，忽见屏风后似乎闪过一道黑影。

        她踮着脚，握紧手里簪子，小心走到后头，本以为是有什么贼人，却见地上蹲着只半大的黑猫崽子。

        猫崽子昂着头，皮毛顺滑发亮，只拿双圆圆的金瞳高傲地瞥她一眼，就舔了舔爪子，一下子跃上窗户，跳进黑暗中去了。

        梁如哭笑不得。分明只是个小畜生，自己怎么倒觉得像被轻蔑了似的。

        执玉瞪着这出现在自己被褥上的不速之客，要动手把它赶下去。然而黑猫只是轻巧地跳跃到了另一边去，抬起右前肢，很优雅地挠了下耳朵。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结果你居然这么无礼。”

        她莫名其妙，四下转了一圈，却并没看到任何人。

        “笨，是我。”

        黑猫起身，细长的尾巴随之晃来晃去，凑近了能看到它倒三角的黑鼻子上像是蒙着层水光。

        是猫在说话？不过这只会说话的猫看起来似乎和普通的猫也没什么两样。

        执玉很快接受了这种离奇的设定，忽略了它说的内容，只是一下子提着它的后颈，好奇地仔细观察起来。

        “你的脖子上怎么没有系铃铛？没有主人，是野猫？听说野猫会扑鸟玩儿，都是些坏家伙，你也是吗？”执玉薅它的毛发，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

        黑猫猝不及防被抓住后颈，就没了方才的悠然自得，四条短腿乱晃着，冲她伸完爪子，发现距离太远挠不到人，就又朝她龇牙咧嘴起来，两边的长胡须也一抖一抖的，显得有点滑稽。

        执玉可不怕，反而嘻嘻笑起来，又去摸猫儿被迫露出来的肥肥软软的肚皮。

        黑猫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就气急败坏起来，却苦于法力在这儿施展不开，自己的命门又被这小丫头逮住，怎么都挣脱不得，一气之下，脑子就不听使唤了。本来还流畅说着的人话变成了阵阵猫叫声，威慑力就更加弱了。

        她逗弄了猫一会儿，时至深夜，执玉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一下子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捏在脖颈上的手被松开，黑猫才得以逃脱这可恶小孩儿的魔爪，跳到床榻边沿上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她的被子扒拉出一截，围成个勉强算得上是小窝的圈，趴在里面也睡过去。

        骑着毛驴的小童行走在狭窄曲折的山间石路上，右侧松柏成荫，低矮处还点缀着一丛丛秀气的飞燕草和紫露草，然而转眼一看左边，却是峭壁悬崖，雾气缭绕，不能看清最深处，方知此山地势十分险峻，稍不注意，落下崖去，即有粉身碎骨之危。

        小童悠悠闲闲，半点不慌张，手上拿着支竹笛吹着，双腿也晃荡起来。

        越往上，雾气越多，温度越冷，空气扑在脸上，有种凛冽的气味。虽然已经是晌午，横在眼前的松枝底下，却垂挂着一排排晶莹透亮的雾凇，他随手掰下来一些，握在手里融化成水，又喂了毛驴喝。

        如此走走停停，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停在一座小小的竹屋前。

        “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等了好久了，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是老马失蹄，都打算去悬崖底下找人了。”头发凌乱的少女从屋里探出脑袋，脸上挂着副焦急的神情，看清来人，立刻将驴子身上背着的一袋东西弄下去，又要将那只沉重的麻袋往屋子里拖。

        小童也没帮忙的意思，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进去。

        竹篾蓑衣锄头，除了中间那顶巨大的青铜丹鼎，怎么看都和寻常的农户家没区别。

        少女把袋子剪开，露出里头一大堆的黑色石头，闭上眼，用手指在石头上一一抚过，再睁开眼时，脸上就带了点满意的微笑。她转身，踮着脚，从老旧的柜子里翻出只没有丝毫花纹装饰的件瓷花浇来。

        “上次你要的东西。”她拿了一块黑石，握住，再松开时，石头已经变成滩流动的黑水，她动了动手指，黑水就如有生命一般，融进瓷器里，令原本平淡无奇的瓷身散发出种奇异而美丽的光芒。

        小童伸手要接过东西，她却把手藏在袖子里，问道：“你家主子从来是不喜欢侍弄花草的，怎么想起要做这东西来了？”

        小童听了，唉声叹气起来：“我哪里知道，只知道近来仙君总是神思不属，脸色也是阴晴不定的，您可别为难我了。”

        “不行，你跟在他后头这么些年了，还能不清楚他有什么不对？旁人或许就信了，我可不好糊弄，不把事情说明白，东西可别想拿走。”

        大眼瞪小眼，少女叉着腰俯身看他，对峙许久，还是童子先败下阵来，无奈道：“我说我是，仙君要这花浇是为了讨宁月仙子开心呢。”

        “宁月？谁啊？”

        “您还不知道呢？那位是王母娘娘新封的花神，听说容貌非凡，比上任绮云仙子还要美貌，性情也温和许多，仙君们都为之倾倒呢。”

        少女“啊”了一声，又问：“那个绮云是没躲过三灾死的？”

        童子摇头，几分感慨：“听说是为了个凡间的男子，最后身死道消了。”

        “不必叹气，她愿意这样做，既然做了，就没什么可后悔的，更何况别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把花浇塞到童子怀里，片刻后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腿，“就说最近找我做花浇的怎么这么多呢，原来都为了这个。这宁月仙子，倒真是不错啊。”

        “不过，因为宁月仙子是花神，就都送这个，别人估计都腻烦了。这样吧，问问你家召南仙君，要不要做点什么其他东西送过去，礼物，就是要力求新颖杀出重围，才能搏得美人青睐。关乎召南仙君的终身大事，我少收点黑玉，权当是做个顺水人情了。”

        童子怀疑地看她一眼：“您有人情味这东西？”

        “虽然是仙，却不代表无情，况且你家主子与我早就相识了，情谊深厚得很，我哪里能坑害他呢？况且要是真被我占了许多便宜，你们还能回回都这么大方地来我这里订东西么？”

        她理直气壮，话说得也笃定，倒把童子也给忽悠住了，松了嘴，只犹豫说，此事还得等回去，问过仙君再做定夺。

        送走童子，她转过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泛黄的古籍，蹲在地上一边看，一边研究起那堆泛着冷光的黑石头来。

        夕阳昏黄的光照透过格子窗，弥漫在房间里，她脖子酸了，抬起头来。视线里，矮矮的案几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他低着头，那双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带着探询和防备。

        “你是谁？”他问。

        “我是……”呼之欲出的答案，却不知怎么，堵在喉咙，令她无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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