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贾宝玉拈指尝胭脂史太君细询镇国府

黛玉原以为李氏送来的东西里面掺了穆矜要送的，因而打发雪雁出去玩，一有人进来，也好禀报，却未料想宝玉这样直直进来。

        宝玉看桌上摆着许多首饰胭脂，顺手拿起赏玩。

        黛玉道，“我这里乱糟糟的，二表哥回头再来罢。”

        宝玉笑道，“我帮你们收拾。”

        一面说着，不觉顺手拈了胭脂往口中送。

        黛玉知宝玉素有爱红的毛病，更知他一派赤子心肠，纵是多情懦弱，任着性子，终归无心害人。

        从前二人行止坐卧，比诸姐妹更友爱亲密，眼下她是再世之人，也无法据此埋怨宝玉。

        话虽如此，可黛玉心里不快，冷了脸道，“教舅舅舅母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且这里还有事，不敢多留二表哥了。”

        正此时，袭人进来请安，脸上带笑，“听说林姑娘回来了，我特来看看。”

        黛玉不免敷衍道，“用心了。正好你来了，陪二表哥回去，我看着紫鹃归拢一下。”

        袭人笑道，“正是。”

        宝玉见黛玉不快，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不知何处招惹了她，因而怏怏不乐，口中道，“好端端的，这算什么意思？”

        说罢负气走了，袭人自去追赶。

        袭人素来不喜宝玉同姊妹顽笑，因以此为引子，很生劝了一番。

        宝玉更加怄气。

        袭人故意以柔情警之，笼他回转。

        这又是一番事端，不消多提。

        却说此时，紫鹃见黛玉神色淡淡，以为黛玉心里容不下袭人，因而不喜，为此连带了宝玉，心下欲劝一番，只是不好出口。

        倒是黛玉道，“且看看，还送了些什么？”

        紫鹃捧来盒子，“这里头装了些金银锞子。”

        黛玉看了看，也有梅花、海棠各种花样的，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想来是预备年节。

        黛玉叹李氏用心，竟替她预备了在荣府赏人的东西。

        不论李氏是真心结交，还是镇府攀附穆矜，她说的话，办的事，送的礼，都做到了人心坎里。

        “你放好，回头预备赏人。”

        又讥道，“省的教人说我目下无尘。”

        紫鹃一怔。

        府里这样说的丫鬟婆子不少，无非是说黛玉小性，爱刻薄人，病怏怏的，目下无尘，孤高自许，不如宝姑娘多矣。

        连着她和雪雁，见黛玉常愁眉落泪，初时还出言劝解，后来看惯了，也不大理会她。

        黛玉从前兴许烦闷这些事，可性子傲气，从不行之于口。

        眼下听黛玉这样说，紫鹃面皮有点红涨，“姑娘别听她们嚼舌头。”

        黛玉也不管，只道，“里面还有些别的吗？”

        紫鹃回道，“就是各色首饰、各色花样的缎子，并金银锞子。”

        黛玉心里便生出了点落寞。

        她也知道，穆矜若是送信送东西，必有更稳妥的方法，不必掺合到镇府的东西里。

        可是她原本心里是希冀的。

        黛玉觉得好大没意思，只道，“把缎子钗环收拾出来，送给姊妹们。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凤姐姐和薛姑娘，若有素淡的，也送给大奶奶。”

        黛玉身上也懒怠，推说累了，自去床上躺着。

        过了一会，估摸着一会传午饭了，黛玉起身，往贾母房中去了。

        一进去，看见贾母、王夫人并三春都在。

        黛玉上前问安，又同姊妹们厮见。

        贾母招手，把黛玉唤到了下首坐下，“此去镇国公家可好？”

        黛玉见贾母鬓发如银，五内酸楚，笑道，“他家的糟鹅掌鸭信果然很好。”

        贾母对王夫人道，“明日叫厨房做给林丫头吃。”

        说话间，媳妇丫鬟们正摆饭，王夫人也上前放箸捧饭，闻言笑道，“可巧了，今日正有一道。”

        贾母眯眼看了一番菜色，命黛玉三春来同吃。

        黛玉等让过了，方坐下。

        贾母又命丫头把糟鹅掌鸭信和鸡髓笋摆到近前。

        黛玉只觉无甚胃口，拿茶泡饭，又拣了两块笋，也就罢了。

        饭后，丫鬟捧来茶，黛玉少不得随着饭后用茶。

        贾母留下她们姊妹几个顽笑解闷，又摩挲着黛玉，拿镇府的事情细细问她。

        黛玉只道，昨日上午随着去了镇府，同李夫人用了午饭和晚饭。

        镇府老爷教丫头来传话，说了些与父亲有旧，不必外道的叮嘱。

        李夫人倒是说了些衣裳饮食的闲话，细细嘱托了一番。

        至于穆矜，她则略去不谈。

        黛玉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物，既存心遮掩，便没有破绽，只拿昨日席上与李氏所说的闲话出来遮掩。

        贾母叹道，“他家眼下也是今非昔比了，攀上了穆王的高枝儿—就是原先的东平王府，眼下恩封了昭武穆的尊号。”

        又道，“难为她待你用心，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想来是为了同你父亲的旧交，更是为着咱们府上的娘娘。”

        探春在旁笑道，“我跟着太太去过镇府，里面景致不差。不过听二哥哥，还是咱们家新修的园子好看。”

        又问宝玉缘何没来。

        贾母道，“宝玉怕他老子查他的课业，猫在屋里读书。”

        探春附和道，“我听二哥哥说，老爷带着他和清客往院子里逛去，老爷已定下了，园子里都用二哥哥拟的匾联。”

        贾母听了，面上更见喜色，“娘娘省亲，是咱们阖家的荣耀，难为宝玉一个小人儿，也能添彩了。你们原不知，宝玉幼时，未入学堂，就是娘娘教养。等着元宵的时候，教娘娘看看，宝玉也进益了。”

        黛玉心下思量，在穆矜眼里，这都是些拉拢消打的帝王心机，卖女求荣的行径。

        可是在这些人眼里，确实天恩浩荡。

        实在无甚趣味。

        贾母同孙女们说笑一回，自觉乏了。

        姊妹几个相偕告辞。

        出了贾母的正房，黛玉道，“这会子还早，不如去我屋里顽顽？”

        她看着姊妹几个，心下一酸。

        前生迎春嫁了孙绍祖，回门时是满腹眼泪，这是她生前亲眼见着的。

        迎春被孙家揉搓死了，探春远嫁海疆，惜春作了姑子，这是她死后看见的。

        三春左右无事，便也应了。

        一进屋中，便见紫鹃描花样子，见几人进来，笑着相迎。

        黛玉请姊妹们坐下，紫鹃斟了新茶。

        惜春饮了茶道，“林姐姐这茶与别处不同。”

        黛玉道，“这是李夫人送的冻顶乌龙，一会分了，给你们送去。”

        探春笑道，“这时节的冻顶乌龙可金贵，老太太和太太怕是都没有，如何敢受？”

        黛玉素知探春机敏，笑道，“一点子茶叶罢了，我这还有六安瓜片，可消受得起？”

        黛玉又道，“李夫人赠了我些缎子首饰，我教紫鹃分了，一会你们带回去，省得教人再跑一趟。”

        惜春笑道，“可见是不能剪头发作姑子了，不然，今日有人送花，明日有人送簪子，往哪里戴呢？”

        黛玉道，“这便是浑欲不胜簪。”

        众姊妹都笑了。

        黛玉又道，“你们一会各拿各的，若有不均之处，不干我的事，都是紫鹃分拣的。”

        惜春伏在桌上朝紫鹃道，“你听林姐姐。”

        黛玉促狭道，“你不必问她，她正盼着你们拿了速速回去，省得她跑一趟。”

        屋里越发笑起来。

        探春又道，“听说宝姐姐这几日又发了热毒，咱们越性一起去看看？”

        黛玉道，“我先免了，今早上回来就歇了半晌，我待明天再去。”

        众姊妹知她素来娇怯，略慵懒些，也不苛责。

        黛玉并不十分乏累，只是故作托辞。

        前世今生，她一时不知如何再见宝钗。

        却也无人可诉，无人解惑。

        一时三春告辞，黛玉更觉落寞，她心里有点想穆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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