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个月前，华安市迅达外卖分公司。
西城区分部，经理办公室内，冯经理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不能干就滚蛋！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吧？”
苏北坡缩肩勾背，满脸歉意：“冯经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机会？没给你吗？”冯经理气得手都是抖得：“一天时间两个投诉，还都是同一个客户，早上你给人家送面迟到20分钟，我替你好说歹说总算不投诉了，可到了晚上，人家再点，你直接把外卖扔人门口撒了一地，你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苏北坡哽了下，昨天白天送给那客户送晚了，自己求了半天以为他不会投诉，结果他还是这么干了，这个本来就是自己的错没得说，可晚上那次，恰好是接到孟云的求救电话后，他太过于着急，就直接扔了外卖赶到加林之夜救她了。结果今天一早来公司，就接到了开除的通知，他厚着脸皮来冯经理办公室点头哈腰求半天，还是没用。
冯经理不耐烦地用手挥了挥，“走走走！小刘，把他工资结了，赶紧滚蛋！”
旁边的刘秘书点点头就给苏北坡给强制性请出去了。
长长的走廊上，苏北坡拖着步子走着，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人把他撞了下，踉跄两步抬眼一瞧，是总经理。他低头打招呼，脱口而出“对不起，总经理。”完全忘了是对方先撞了自己。
或许“抱歉，对不起”这些话已经成了苏北坡的人生口头禅了。
总经理像是有什么急事儿，只顾得上睨他一眼就就走了。苏北坡失魂落魄地准备去人事部领工资走人，还没走到电梯口，就听到老远传来脚步声。
“诶！那个……苏……苏北坡！等下！”
苏北坡回头，就看到总经理和冯经理已经哼哧哼哧赶到面前，总经理地中海发型都跑乱了，他气喘吁吁地握住手就开始情真意切道：
“哎哟，你就是京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啊？我早就听说你了，你看看，这不今天才头一次见面，呵呵呵，鄙人姓柯，你叫我老柯就行。”
苏北坡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客客气气道：“柯总，您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高材生，而且，今天开始，我也不在这工作了。”
“哪个说的！”柯总经理登时转过身，旁边一直揩着汗水的冯经理在他犀利的眼神中，几步上前，哆哆嗦嗦道：
“哎呀呀，误会误会，是我没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小苏工作一向是兢兢业业，那什么，小苏啊，今天就给你放一天假。下周你也不用跑骑手，这明显大材小用了啊，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吧？咱们公司宣传部挺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去那儿报道好了。车部长那边已经跟他说好了，工位下周就为你准备好。”
两人还在客客气气说着话，可苏北坡完全听不太清了，他心里疑窦丛生，怎么才几分钟，就这样天差地别的态度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柯总，不开除我，我已经很满意了，我这人笨，干骑手的活儿挺好的。”
“哎哟，气头上了是不是？”柯总看了看四周，一脸悻悻道：“这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您也太低调了，您是顾羲和的朋友这事儿怎么不早说啊？搞得我们都怠慢了，这样，今晚咱们吃个饭，我做东，就当赔不是了……那个，您要是把顾羲和顾少也叫来的话，大家认识一下，那是最好了。”
柯总笑眯眯说。
苏北坡眼眸一寸寸沉了下来，过了会儿，还是恢复了笑容：“不好意思啊，柯总，我跟顾少还真的不熟，而且现在我要去跑单，也没时间晚上吃饭了。”
他走到已经开了的电梯门口，“那么，柯总，冯经理，再见。”
说完就鞠了一躬，把电梯门阖上了。
柯总欸欸半天，最后狠狠碎了一口，“妈的，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
公安大学。
侧写师培训班结束了上午的课程，一群人从教室里走了出来，顾羲和在人群里刚走两步就被身后的肖延叫住了。
“羲和，有段时间没见了吧？”萧延把他脖子一捞，“臭小子又帅了啊。”他看了看两人的身高，艹的一声：“你现在都这么高了啊！我的小太阳。”
顾羲和一脸嫌弃地把他爪子放下来，“我说萧延萧支队长，能不能别这么幼稚？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萧延夸张的半张嘴：“你都直接叫我萧延了？想当年，我实习那会儿，你还一口一个‘警察叔叔，谢谢你’——”
顾羲和：“……”
萧延没往下讲，这嘴巴比脑子跑得快的毛病还是得改改，自己一溜口又旧事重提，扯到当年绑架的案子了，那时萧延还是个警校大四实习生，跟着华安市刑侦支队的人去江城跨市追捕绑匪。那晚围剿绑匪老巢过后，彼时才9岁的顾羲和躺在医院病床上，还是自己给送的饭，真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后，两人成了战友不说，还在同一个侧写师培训班上课。
萧延赶紧转了话题：“那什么……我这次来培训班就是专门冲你来的，要不然我还不愿来呢。”
顾羲和眉头一压：“难道不是因为一个月脱产培训比苦逼上班轻松？”
萧延啧了一声，“看破不说破懂不懂啊？”
两人走到旁边的木椅子上坐下，萧延点了根烟，又递给了顾羲和一支，吞云吐雾中，旁边一群下课的体改生区队伍走了过去，萧延想到了什么，幽幽开口：“来的时候我去秦校长那儿坐了下，他说，我们新招的一个女孩是孟志雄的女儿，叫……叫……”
“孟云。”
“对，孟云，说那小女孩想来我们这？”
顾羲和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诮：“你呢？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你微表情专家看不出来？”萧延叼着烟笑了，他微眯着眼含糊不清道：“秦校长刚提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孟志雄的女儿，肯定是虎父无犬女，来我们刑侦我当然高兴了，可后来一问，我就笑不起来了。”
顾羲和脸色微僵，听他继续说。
“秦校长带我去看过她上课，那小孩又矮又瘦，体能课连100斤的杠铃都举不起来，人堆里那么多女孩我半天都没想到会是她。就这种小鸡仔儿似的，来我们刑侦支队干嘛？当吉祥物？而且，不只是秦校长，就连张局都打电话给我提过这事，合计着这小姑娘两年书还没读完，就已经提前在我们刑侦留好坑了呗？
“你知道，我对这种拉关系走后门儿的事儿向来是不耻的。”萧延吐出烟圈：“来了我也欢迎呗，大不了当个内勤，叫孙晓燕去当外勤都比她强。”
顾羲和沉默了会儿，将手中抽了半支的烟丢到旁边的垃圾篓里，又坐在了座椅上。
“100斤的杠铃举不起来也正常，她体重才90多斤，又刚来这读书，强加练习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你说她走后门靠关系，我倒觉得，要是我有个女儿考上了警察，我肯定是想让她去相对安全又舒适的单位，比如政工、警保，办公室，绝不会让她去危险又辛苦的刑侦。”
“其实她在公安大还要读两年书，人总是要有成长的，这小姑娘虽然瘦瘦小小，但能吃苦也不矫情，遇到事情能扛事也不怕事……”
顾羲和说到这，蓦地想到孟云用毛巾勒住刀哥的凶狠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
“爆发力也强，打架起来那股狠劲，不一定会落了下风，当然，身体素质还是得多锻炼才行。还有，听孟志雄说，她枪法不错，如果她有这方面的特长技能，我相信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
萧延“哟呵”的一句看向顾羲和，只觉得他那个笑容看起来跟发了春似的：
“真不愧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啊，听秦校长说你俩当面打架打到死啊，结果你背地里还替她说话？还真是打是亲骂是爱啊！欸，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吧？”
顾羲和无奈抚了抚头，秦校长还真的是什么话都往外讲。他答非所问：
“那你还喜欢穆丽莎吗？”
这话题转得是山路十八万，萧延猝然被呛得一口烟吸进了气管，当场咳得是脸上红一块紫一块，顾羲和在他断断续续地咳嗽声中平铺直述道：
“厉害啊，以前是你堂弟萧予陌，现在是你，你们萧家兄弟俩都喜欢同一个女孩啊。”
说完他笑了笑，可这个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像是在内心里有个刺被触碰了，没来由的伤感和酸涩一下就席卷过来。
萧延没注意到顾羲和的表情，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牙印伤疤，那是穆丽莎毒瘾发作时候咬的。过了好久，才喃喃：
“喜欢有什么用啊？人现在有个又帅又年轻的男友，还跟予陌那么像，我个中年油腻公务员就甭想咯。”
说完仰头哀叹了一句：“而且，喜欢予陌喜欢的女孩，本身就是种罪过啊，我以为我隐藏的很好了，结果也就你看出来了。”
萧延转头看他：“说实话啊，羲和，跟你当朋友真的需要勇气，什么谎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挺累的。”
顾羲和语气轻松道：“所以我没什么朋友啊，也该。”
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儿，蓦地手机响了，顾羲和接了起来，听完后皱皱眉，应了句就把电话挂了。
“怎么了？”萧延问。
“有外卖到了叫我去取。”顾羲和掸掸衣服上的烟灰站了起来，“可我没点外卖。”
公安大学校园侧门。
外卖员从栅栏边踮着脚伸长手把外卖盒递到了顾羲和的手上，还没等他问什么就一溜烟跑了。旁边赶过来看热闹的萧延见外卖员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又看了看顾羲和已经打开的包装盒，见里面卧七八个巧克力牛奶草莓，不禁感慨：
“要不怎么说学校好呢，还能让我再次亲眼目睹小女孩送礼物，没想到你魅力还挺大。话说哥当年在公安大时候，女孩子还只敢偷偷摸摸写个情书啥的，现在直接外卖送了，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啥样的，连你喜欢吃草莓都知道。”
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顾羲和盯着外卖员后面“迅达外卖”的标志凝神了会儿，然后走到旁边的垃圾桶边上，把外卖盒原封不动丢到了地上。
“欸，人家一片心意，你也不能这样啊。”
“你不是好奇小姑娘什么样的吗？”顾羲和捞住萧延准备蹲下去捡起来的胳膊把他提了起来，“咱躲起来，马上这小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就能揭晓了。”
说完就把萧延拉到了旁边的行政楼里。
没过几分钟，垃圾桶后面的小树林里果然窜出一个人影，他走到垃圾桶旁边，顿了一下，还是把外卖盒捡了起来，等他转过身来，是个瘦削身板的龅牙。
是苏北坡。
萧延看到人的那一刻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小子可以啊！都男女通杀啦？”
顾羲和闭眼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知道我的魅力有多大了吧？”
萧延竖了个大拇指，“佩服。”
长椅上，
苏北坡掸了掸草莓上的灰渍，自己吃了起来，就这几个草莓，裹点奶油巧克力加起来就要300多，他心疼地不得了。
可刚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眼前突然有影子压了过来，抬起头，就看见顾羲和正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瞧他，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苏北坡嘴里塞着草莓，登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像只塞满瓜子过冬的仓鼠一样，鼓着两腮帮呆呆看着他。
顾羲和眉梢一挑，弯腰低头问：“怎么？不认识了？”
苏北坡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把草莓咽了下去，吞吞吐吐：“顾……顾教。”
顾羲和上下打量了他，“嗯？今天不叫顾羲和了？哟，自己在这吃草莓呢，你也喜欢这种甜甜腻腻的东西？这个牌子的貌似挺贵的，够你跑单好几天呢。”
苏北坡抿了抿唇，过了会儿，才沉沉道：“顾教，其实你没必要一直这样摆个高高在上的脸，欠了你的情，我想还，你不接受，我也没办法。该做的我做了。”
他说完攥了下手心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身后人却说话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丢掉吗？”
苏北坡停下了脚步。
“因为现在是春末，过季的草莓不好吃。”顾羲和长腿几步走过来，转身对着他道：
“过时的道歉，也没有意义了。”
苏北坡定定看着他，顾羲和回视他的目光，声音依旧云淡风轻：“我知道你怎么想，被迫受了我的情，心里又不服气，所以哽得慌是不是？觉得一个堂堂京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被富二代羞辱？没有面子？”
苏北坡喉结一滚，良久，才自哂一笑，“不，你错了，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
苏北坡平铺直述道：“寒门难出贵子。”
顾羲和眼眸一闪，转头看他。
苏北坡的声线平淡却坚定：“我以前瞧不起你，总觉得你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如果我也有你这样的平台，混得不一定比你差。可现在我明白，那晚在加林之夜如果不是你摆平，我和孟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面子其实算不上什么，我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惯了，早无所谓了。我只是现在才发现，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财富和权柄控制在百分之二十的人手里。顾羲和，我们年纪一样大，可无论是各个方面，你都是吊打我的存在。哪怕我们从事一样的职业，在这个学校里穿着一样的制服，可差距和阶层就摆在这的，没工作前我就是个穷秀才，空挂着个之乎者也，结果连干外卖的工作都差点保不住。”
顾羲和说：“所以呢？你打算自暴自弃？”
他这样问了，可口气里却没有质疑的意思，就像是知道苏北坡不会一样，果真苏北坡回答了。
“怎么会呢？好不容易来人世间走一遭，我也要活得精彩，我爸妈一辈子没读多少书，在工厂流水线上辛辛苦苦供我读完了大学，我是我们村里的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干警察的，我可不能让家乡的父老乡亲失望。”
“李白说过，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相信我一定能行的——顾羲和，我很佩服你，所以，该认输我会认输，该道歉，哪怕你不想听了，我也要说。”
苏北坡咬了咬后槽牙，弯腰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风，吹乱了男孩的头发，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却没有弯下脊梁。
他的肩膀被人托住了：“知道弯腰，证明你还不错啊。”
苏北坡抬起头，见顾羲和眼眸里漾着笑意，他把他扶了起来：“懂得现实的残酷，还这么努力不放弃，苏北坡，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
苏北坡愣了下，似乎觉得从傲慢的顾少爷口中说出“佩服”这两个字，简直跟天上掉了馅儿饼一样难得。
“其实警察的警种有很多，你文采这么好，将来去了公安局，政工的宣传口应该蛮适合你的。”顾羲和伸出手一脸认真道:
“所以，在学校的这两年，靠李白，不如靠我。”
苏北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递过来的名片。
整个人都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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