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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两日后。

        临安城外有三辆装饰得精致而华美的大马车,一辆车前后配有四个小丫鬟,整个看起来就很有派头。

        目睹之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看,今年要去绯云小楼参加集会的各大花魁!一车莺莺燕燕,想到那场面就觉着美得很。”

        “诶,听说今年的集会办得不如以往。”

        “哟,这是有事儿?”

        “那可不?这可是姑娘们之间传开的,这次集会里有个厉害的男娃。风流成性,劣迹斑斑。好多城内城外的花魁们,得了那消息,但凡有点架子的可都没来!”

        “这车里头听说都是些名气不算大的花魁,还有些妈妈们挑出来的有主意、以后能撑场的新娃娃。”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波折啊。”

        “那可不!”

        “哟,看来今年的集会规制可不高啊!”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啊,这三辆车里有最起码三个不赖的姑娘。各个都有一点绝活。集会好不好的,还得两说。但是姑娘们——那可没见得比‘名花’儿逊色一二。”

        “嗐!说得你好像车里的人都认识似的。”

        瞧热闹的众人又玩笑了几句,各自散开。

        类似的对话时不时会自人群中传入缓缓行驶在道路上的马车里。

        “云梦姐,我好紧张啊!”

        “紧张?”被唤作“云梦”的女子一身月白层叠的长衫,披着火红的斗篷,面容不算特别出挑,但看着就很不一般,面容淡然应了句,“这些不过尔尔。以后比这难对付的客人可多了去了。”

        那小丫头一楞,撇撇嘴:“云梦姐这话说得……好像已经见过不少公子哥似的。”

        云梦不由地微微一笑:“瞧你这牙尖嘴利的。只不过,我常听人这么说罢了。”

        “唉,咱这趟出行,颇有一种‘赴死’的凄凉意味。”小丫头托着腮帮子,很是郁闷。

        同车的另一个女子笑起来:“诶,别说这些丧气话。大不了……咱下了学堂便远远躲开那家伙不就成了。连红小娘都不愿意招惹的人,咱们啊,也只当他是陌生人。”

        “本就是陌生人。”云梦姐横袖掩口,娇羞一笑。

        一行人说话间可就转入了绯云小楼的后院。

        那小丫头稍稍挑起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了一下,“啧啧,还真是‘小’楼。”

        “是么?”云梦说着也掀开了车帘一角。

        摹地,迎着马车走过来一个样貌阴沉,左手搂着姑娘的男子。他头发松散,目光凶邪且诡谲,浑身都透露着一种不可近的杀气。

        云梦眼神微微一变,急忙放下了帘子,面色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

        “云梦姐,你怎么了?”

        车上另一个女子闻声也偏头看过来,十分隐晦地问了句:“是?”

        “嗯。”

        “怎么了?”小丫头说着自己挑开帘子,一看,顿时花容失色,妈呀轻呼一声放下了帘子,“那人好可怕啊~”

        云梦急忙用中指抵着嘴唇:“嘘~你轻些。”

        几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外头那个看起来挺吓人的男子开口了,声音满是一股浪荡子的腔调:“哟,这就是今儿晚上要赴集会雅席的那些姑娘们吧?”

        “是是是。”红小娘从远处一溜烟小跑着过来,不动声色地拦在三辆车马前头,口中笑着道,“公子,姑娘们一大早启程,远道而来,眼下正值舟车劳顿,容颜抱恙。不妨待姑娘们休息好了,晚间宴会上再瞧瞧她们光彩夺目的娇俏样儿岂不更好?”

        男子明显迟疑了一下,嘟囔了两句:“行吧。车里的小美人儿们,给爷听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来。爷高兴了有赏!”

        话音落,马夫驾着马车急急离开了这地儿。

        “咦~什么混账东西!”小丫头吐槽了一句。

        云梦姐神色淡然,带着些高冷的笑意,“不过就是个没用的主儿,冲着我们这些没身份的低贱之人摆摆谱罢了。”

        “云梦姐,这事儿……”

        云梦看了说话的女子一眼,淡淡道:“给家里写封信,把这儿的情况说一下。让咱的人寻个合适的时机过来瞧一眼。”

        “行。”那子女疑惑道,“都遇到这事儿了,不马上动身叫他们过来?”

        “不不不。这纨绔子弟必得要抓现行才好。”云梦笑得十分狡黠。

        小丫头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家里……?云梦姐,你是打算把这件事儿和妈妈说么?”

        “对。”云梦很自然地接了话。

        “说了有什么用呢?他再坏,脾气再臭那也是爷。只要银子给够,妈妈才不管这些呢!”

        云梦和另一个姑娘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云梦道:“这样专在外头横的爷,在家里头大老爷面前,指不定龟缩成什么样儿呢?要是有本事逮个现行,也是给诸位姊姊妹妹们‘报个小仇’,咱们虽沦落风尘,可是,多少还勉强算个人不是?”

        小丫头听过很多这样的人的传闻,不由地愤慨点头:“对对对。”

        一晃便到了晚间宴席的时候。

        红小娘把姑娘们都安排在了一个大屋子内。这是绯云小楼的顶层。住宿环境好,视野开阔。为的就是方便姑娘们欣赏美景,放松心情。说起来,很多姑娘沦落风尘也是迫不得已,能够有个好一些的生活环境,也算是她红小娘的一点慈悲心。

        只不过因为绯云小楼整体比较小,所以,这整个一层就一间很大的房间。房间周围一圈都是雕花走廊,其中一边连接着每一层都有的“登云梯”,登云梯又连着观赏的六角亭。

        从上头俯瞰,绯云小楼就像个只有两颗山楂的冰糖葫芦:一个大山楂(主客房),一个小山楂(主观景亭),连接观景亭和房间的那根“葫芦棒棒”就是登云梯。

        除去最高的姑娘们的住宿间,其余每一层都有三间小屋子。客人既可以从楼内的楼梯上下,亦可走外围的观景楼梯。

        顶层的住宿间被打扮得相当漂亮。虽然像个“大通铺”,但是,每一张小床之间都有两重厚厚的纱幔隔开。

        床的左边放着一张很小的床板,那是给随行丫鬟准备的。右边放着一个很小的梳妆柜。床底下可以给姑娘们放置自己和随行丫鬟的行李。床尾部分则是一扇基本能把整个隔间挡住的屏风,作为姑娘们的晾衣架。

        不仅如此,每一张床都对应着一扇窗户。窗户上有卷帘。

        这样一来,虽说是“大通铺”,却实则每个姑娘都有一块自己的“小天地。”

        “通铺”的正中间,正对大门的位置有一张仅供四五人落座的小桌子。小桌子的后头上方悬挂着《百花诸神》的工笔化。画的下方有小排矮矮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摞着一叠又一叠的书。

        大门口放着两只花瓶。

        这间大通铺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云梦和那个姑娘被安排在了最里面。傍晚时分,大家就已经忙开了。经过一下午的“歇息”,众人互相之间都已经认得。眼下就要去赴宴,大家出门前清点人数时却发现少了一个云梦。

        “云梦,你怎么不去?”

        云梦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温温吞吞,有气无力:“姐妹们去吧。今儿不知怎么地,身体突然很不舒服。”

        “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个和云梦一道的女子立马啊了声:“我想起来了。我就说呢,怎么下午你同我闲坐打诨的时候怎么总有点心不在焉。现在瞧着……恐怕那时候就开始不舒服了。”

        “唉~我想也是。今儿的琼浆玉液我怕是吃不着了。”云梦悠悠叹了口气。

        “我留下来陪你吧。”

        “不必。蝶儿不在呢么。姐妹们去吧。替我把那一份也吃回来、喝回来。”云梦一本正经地打趣。

        大家都被逗得笑起来,纷纷劝她保重身体,祝她早些好起来。随后出了门。

        待众人一走,云梦立马竖起身来,拿过放在妆台底下的纸墨,刷刷刷刷写了几句话,递给了蝶儿:“这个交给诗盟主。另外把这砚台清洗一下,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蝶儿郑重点了点头:“好。楼主特意交代过,姑娘在此行事要千万小心。楼内弟子,除我之外,都只知道姑娘是杜尔迦教的人。”

        “那楼主为何不……”

        “姑娘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人多了,戏容易演不真,那可就危险了。”

        这个云梦便是花妙妙。

        花妙妙细细一琢磨,确实如此,当下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那封信呢?”

        “放心,我让若雨传给杜尔迦教了。我一露面恐怕会被梅如雪认出来。她恰好替我挡一挡。她去赴宴,就是借机行事而已。”花妙妙沉吟片刻,“对了,待会儿前来和若雨接头的那个人,就是埋伏在此地的杜尔迦教的线人,你关照楼内的那些人盯着些。”

        “好。姑娘歇歇,我去去就来。”说着,蝶儿立马换了一幅神情,装作要寻郎中的样子,急匆匆出了门。

        大别山。

        临近年关。

        诗梦的身子略微有了好转。可是前两日兴许是因为操劳过度,竟诱发了一次断欲清心之毒。才转好的情况又变得教杨大夫愁眉苦脸起来。

        这半年来,诗梦的脸色愈发苍白,白得几乎呈现一种玉的剔透质感。笑起来时,眉目棱角分明,温和而又儒雅。有时能瞥见那深邃的深琥珀色瞳孔里闪过一线顽皮而狡黠的光。

        因为不必再接见各种来客,诗梦的打扮很是懒散。常常穿着宽大松弛的白色睡衫,外套一件松垮垮的氅衣,陷在柳芊芊为他做的厚厚的绒垫子里,肩头随意地披着厚厚的狐狸毛领的披风。

        屋中的炉火此刻烧得正旺。

        “小千。”诗梦望着手中的信笺,喊了一声。

        正在窗口“纳凉”的小千闻声急忙站起来,走到诗梦身边:“怎么了楼主?”

        “明天下山的时候,你就可以让兄弟们正式做好战斗准备了。一过年关,杜尔迦教必办白事。”诗梦笃定道。

        “是。”

        “杜尔迦教的那些钉子,别忘记也提醒一句。”

        “是。”

        诗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身边小桌子的一角,摹地,指尖停顿下来:“对了,顺便替我联系一下坐庄。今年我要上绯云小楼过年。他若不在,便令他赶紧先回小楼等我。至于我什么时候到……”

        他垂眸半晌不语。

        “楼主?”小千不由地出声提醒

        “至于我什么时候到……那要看悉伐的‘出兵’速度。”

        小千立马醒悟过来,一抱拳:“属下明天一大早就下山。这几天便不上来了。”

        “对了,楼主。”小千一只手放在门栓上,正要推门,霍地转头问道,“要知会梅如雪知道么?”

        诗梦诡异一笑:“为什么不呢?”

        “鄙人近日身体欠佳。”他曼声温言,“待稍作好转便动身,盼与君共度佳节,共商伏魔大计。”

        小千一愣。

        只听得诗梦又接了一句:“你便这么传话给他就行。”

        “好。”

        小千正要伸手开门,却听得诗梦又喊了一句:“等等,你先过来。”

        “芊芊。”诗梦唤了两声正在桌边打盹的柳芊芊。

        柳芊芊乍听呼唤,一个激灵,茫然慌张地“啊,什么什么”了好几声。

        “替我研墨。”

        柳芊芊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你等我写完再传给他。如此看着……”诗梦的笑容依旧文雅,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才像个‘露底’之人的模样。”

        小千和柳芊芊同时向他看过来,一脸的茫然:什么“露底之人”?你在说啥?

        此刻却再也瞧不见诗梦是何表情——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桌子前,就着柳芊芊磨了一半、还不太匀的墨水,飞速写着谦卑的拜访信件。

        “哎哟,妈耶。”柳芊芊笑着皱皱眉头,“一大通文绉绉,肉里肉麻的酸书生气。师父诶,你别忘了,你是个武林盟主。”

        诗梦抬头,恍然大悟似的夸张地啊了声:“有道理。”

        柳芊芊以为他要提笔重写,没想到,诗梦下面的话让她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嗯。就该这么写——诗梦拜上,益友亲启!啧啧啧……唉,平时硬气惯了,还真想不出什么更谦虚更放低身段的话了。唉~就这样吧。”

        在小千和柳芊芊极度震惊的眼神中,诗梦揣着双手,悠悠然从桌子前站起来,回到竹榻上,紧了紧披风:“唔,有点冷~”他似乎没注意到两个已经被他反常举动弄得傻在原地的人。

        “师父……”

        “嗯?”诗梦一抬头,没看向柳芊芊,却是先瞅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小千,笑着催促道,“好了,快去办你的事儿吧。可别在这里一个人瞎琢磨了。待事情结束,你要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解你疑惑。”

        小千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是,楼主。”话毕,再不迟疑,转身出了门,身形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诗梦望着小千离去的方向,眼神放空没有焦点,嘴角邪性的微笑却愈发明显。

        “楼主,该喝药了。”杨大夫敲了敲门。

        诗梦在他推门的一瞬间紧了紧披风,拿着他手中的托盘,皱眉苦笑道:“为何又要喝药?我不是已经痊愈了么?”

        “最后巩固一下。”杨大夫解释道,“其实也不算是药啦,就是有些药性的养生汤。”

        诗梦叹了口气,苦笑愈发明显:“这些日子,我可真是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补’了一通。”

        杨大夫一拂袖,微愠:“为你好。”

        诗梦暗暗朝柳芊芊做了个鬼脸,一口气喝干净这个堪称“十全大补汤”的药膳。杨大夫的脸色总算是“云散雨霁”。

        屋子外,已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整座小院整座山都被掩埋在一片纯净中,除了呼呼的风声,只剩下一片祥和静谧。

        诗梦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户,幽深的瞳孔似乎能够穿透这薄薄的窗纸,看见外头纷飞的大雪。在诗梦的眼里,那不是雪,而是血……江湖的肃杀之气、暗流涌动全部都融进了这门外呼啸的风雪里,随时可能扯碎这小小的院落,将自己卷进一片昏暗无路的诡境之中。

        没由来的一阵胸闷。

        “芊芊,把窗户略开个缝儿透透气。”诗梦脸色更加苍白,慵懒地蜷靠在竹榻上,寻了个枕头垫在手肘下方,一只手支着脑袋。

        柳芊芊应了声,将那一扇有厚缎子的窗户开了一半,折返回来时瞧着诗梦的脸色,不自觉地担忧道:“师父,你脸色好差啊。”

        “没事儿。”诗梦轻轻摆了摆手,脑子却愈发混沌沉重起来。

        这病来的不是时候。他心中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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