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看着那名弟子退出房内，柳芊芊哑然失笑：“师父，你摆这么大的阵仗，恐怕会把菜娘吓到吧。”
诗梦只是冷淡道：“若这点阵仗就会吓到她，她便成不了事儿了。过去是我不好，小瞧了她。”
柳芊芊猛然醒悟：“师父，你这——话里有话啊。”
“管好你手边的事儿。”诗梦冷冷道，“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在同你细说。”
“哦……”柳芊芊讪讪答了句。
又休息了三柱香的时间，柳芊芊的拜帖和信件都已经得到诗梦的首肯，唤人送了出去。不一会儿，杨大夫那边又派人来请诗梦前去。
来到安置大巫师的那院子，诗梦有些忐忑地推开屋门。瞧见大巫师满脸苍白，无力地靠在床头，有个人在给他喂汤药。他一直闭着眼睛养神。
而那个奇怪的美男子也一同坐着，斜依着卧榻。岐黄院的小弟子正在给他喂汤药。
而杨大夫就比较奇怪了，他正在给大巫师用极其详尽的语气描述自己用得每一味药材，甚至于从这药材新鲜状态的模样，一直到加工成型，到气味、口感、以及如何在身体里产生作用，会有什么感觉等等诸如此类都描述得极为详细，并且形象。
旁人听了，便是一个三岁的娃娃都一定学会了如何熬制这一味汤药。
诗梦只觉得自己现在也吃了那碗药一样。
“这是……”柳芊芊从诗梦身后探出脑袋来，好奇地问道。
杨大夫宛如没瞧见这两人，仍旧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药。
屋内的唯一一个在打杂的小弟子拉开圆桌边的两张凳子，说道：“楼主、芊芊姑娘，请稍坐。等师父和师兄喂完了汤药再回答楼主的问题。”
诗梦低声道：“不打紧，先顾病人。”
杨大夫这时抽身处时间般，一边还在说着话，一边稍稍侧身，向诗梦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即，又转回脸去，同大巫师细说每一种药。
不一会儿，药说完了，也同样喂药完了。
大巫师似乎醒了一样，缓缓睁开眸子，看着诗梦虚弱一笑：“你来啦？”顿了顿，又向着杨大夫道：“麻烦老先生费那么多口舌了。”
诗梦还没开口，倒是杨大夫忍不住抢问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他……”他一卡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巫师顺着杨大夫视线的方向，看向了还微闭双目的那个奇怪的美男子，侃笑着接了句：“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杨大夫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老夫只是觉着有点奇怪。嗯，说不上来的奇怪而已。”
“你呢？”大巫师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挑眉看了看诗梦。
诗梦含笑点了点头，表示默认杨大夫的问题。
大巫师轻轻咳嗽了两声，缓缓道：“他是我的kiopa。用这儿官话说就叫‘幻人’。”
“换人？换什么人？”柳芊芊瞪大了眼睛，很惊讶地问道。
大巫师温和一笑：“不是那个‘换’，是幻影，幻觉的‘幻’。”
杨大夫是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捻着胡须等着大巫师继续往下说。
大巫师又咳了两声，同步，那个幻人似乎也被呛到了，咳了两声。
杨大夫见状，忙道：“哎呀，算了算了。若是很难解释的东西，倒也不急着今天一天说完。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机会。每天说一点，便当是听故事。”
诗梦点头赞同。
“不打紧。”大巫师道，“我简单说下什么叫‘幻人’。这是昆仑山脉那儿一个神奇种族的幻术。起先，是脑海中想象的一个模样。慢慢的冥想功力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物就能在你的脑海里和你对话。”
在场听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极为震惊。
“渐渐地，他不光可以和你说话，还能够成为一个幻影走出你的脑海里。最后的最后……”大巫师的笑容中带着自豪，朝着那个幻人努了努嘴，“就能变成他这样的。”
柳芊芊惊愕道：“成为——真的人？！”
大巫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笑不语。
“那……那……”
诗梦接口道：“他既是幻人，受了伤应该也不打紧吧？”
大巫师突然带着些嗔怪的语气，无奈笑道：“你还真这么叫上了。人家有名字。”
“哦？敢问阁下……”诗梦本也只是玩笑的语气。
岂料，那幻人温和答道：“月清凝。”
“我天！你居然有名字？！”柳芊芊大惊小怪叫起来。
大巫师眉头一皱：“这姑娘好生奇怪。他本就是人，岂会无名？”
“可他不是……”
大巫师抢答道：“无论来源为何，便是我的朋友。”
“月兄现在身受重伤。杨大夫没见过这阵仗，确实不知如何下手。”诗梦温吞一笑，“我瞧着也是云里雾里，实在不晓得如何帮你。”
“他既脱胎于我脑海，自然同生同系。”大巫师耐心解释道，“所以，他所感触到的每一分伤痛，我都犹如亲历。他若死亡，便相当于我脑海受其重挫。若我的脑海感受到已死之气，且无法探寻……或者说冥想到生机的话，那我很可能将同他一到死去。”话毕，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毕竟以前没有这么真刀真枪、大动干戈地打过架。因此，如何自救或者说治疗，还是个未知数。”
诗梦的心底泛起一阵带着亏欠感的暖流。
杨大夫捻着胡须一直认真听着，这时，他忽然道：“你叫老夫说与你那些草药的点滴，就是为了在脑海中足够深刻地冥想出那些口味和感觉？”
“对。”
“可是……你不也在吃么？”
大巫师笑了，眉眼分外的活泼好看：“月清凝他其实虽然被我冥想出了味觉，但他不会自己去感知。他的味觉是建立在我冥想，或者说我用脑海‘教’过他的基础上才知道的。”
柳芊芊追问道：“这意思是不是——比如，你在脑海中冥想出了具体的辣椒的味道，他在吃辣椒的时候，会接收到你对辣椒味道的冥想，两个一结合起来，以后只要吃到辣椒，他便知道了这是辣。但是换了个大蒜，他吃便是没有‘味道’的。”
大巫师莞尔：“姑娘聪慧。”
“有点可怜。”月清凝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你很厉害啊。”大巫师像是谈论自己知己那般谈论着月清凝，“你会功夫。我不会。”
诗梦讶然，惊奇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我羡慕你快意江湖的生活，仰慕你无双的身法，所以，认真的回忆，认真的想，有时也看别人打架，慢慢的自己就会在脑子里‘自导自演’了。”
柳芊芊这时忽地叫了声：“呀，眉目果然有几分像师父诶。”
大巫师讪讪地挠挠头。
月清凝也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诗梦面上笑着，暗地里轻轻掐了柳芊芊一下，示意她“闭嘴吧你”。
杨大夫只笑捻着胡须，看这些年轻人玩闹。
“我了解这些，就是为了方便冥想。”大巫师说着忽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只是——清凝受的伤太重了……我——”
他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变得难以捉摸：“他感知里传来的死亡的气息很凶猛。我冥想出来的草药的力量有些镇压不住的架势。”
杨大夫脸色一变：“老夫该如何帮你？”
“你便当他是我挚友。只是所有医疗必须通过我的冥想转换一下才能有用，而他受到的所有的伤，以及一个常人的‘极危时刻’也都是通过一种虚无的感觉，反噬在我身上。”大巫师的气息越来越弱，“便等于我受了和他一样重的伤……”
话音才落，他竟然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诗梦惊得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
杨大夫面露为难之色：“老夫也不知道。楼主，实话实说，这一病例老夫闻所未闻，仅能尽力尝试。能否活下来……看天意吧。”他深深喟叹。似乎在为这一个不可多得的有真本领的年轻巫师感到惋惜。
“最近你不必管我。先救他。”
“可是……”
杨大夫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诗梦冷面一棉，强硬道：“这是命令！”
“是。”杨大夫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老夫派齐若照料你的身子，否则我不放心。”
诗梦点了点头：“也好。我正有话要问。”
顿了顿，他道：“我先回屋子了。芊芊。”
柳芊芊立马跟上来，口中犹自念叨着：“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我已经见识了不少奇闻异事了，这还真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震撼……”
她念叨了半天，只换来诗梦一个无语的白眼。
柳芊芊成了帮助诗梦打下手的小跟班。每天照例一日三次往返于后山小院和诗梦的书房。同时还要帮忙搬运诗梦需要的文书以及传达他所有的命令，学着上应对月影楼领事，下面对月影楼弟子。
而齐若则全方位照顾起了诗梦和柳芊芊的饮食起居。
几日后，菜娘被擒。一同擒拿来的还有当初在绯云小楼一起赴宴的娑罗娘子和妙乐仙。菜娘的神色很平静，仿佛一早就心如死灰。而娑罗娘子和妙乐仙就不一样了，带着一股危险的“妖气”，狞笑着看着诗梦。
诗梦斜依在自己的案几前，一手扶着案几，一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哟，诗盟主，怎么？一段时间不见，高冷成这样了？”妙乐仙冷笑起来，“还是病得太久，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闭嘴！”她身后的月影楼弟子粗暴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似乎在强行要她低头赔礼道歉，“不许侮辱楼主！”
诗梦抬了抬眼皮，瞧了瞧她。稍顿，又瞧了瞧娑罗娘子。
“悉伐死了。”他慢吞吞道，“杜尔迦教会不会解散我不清楚，不过——”
他的语气淡淡然，却充满笃定和傲然：“中原西域将再无可与月影楼叫板的门派。你们此时此刻不该庆祝我一下么？说起来，大家也算朋友一场。”
“呸！少假惺惺了。”娑罗娘子冷笑。
诗梦温吞一笑，带着些俏皮的口吻：“我就奇怪了，你们到现在都还不准备降我么？悉伐莫非比我更有手腕？”
菜娘不卑不亢回答道“不。楼主当比他更是在世之雄。否则——悉伐也不会如此一败涂地。”
“放你娘的屁！我们要是现在乖乖降了，转头就和梅如雪一个下场！”
“梅如雪？”诗梦眉眼一挑，顿了顿，淡淡坐直身子，“他同你们不一样。是我直接的敌人。”
“至于悉伐……他是个魔王，威胁了不少人替他办事。也有过厉害的手段教人真心臣服。只是奉承话听久了，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他随手拿过案头的云子，捻在指尖摩挲把玩：“如今大厦倾覆，三位既然曾经为杜尔迦教办过事儿，便该知道自己就是‘武林公敌’。眼下正是思量‘何枝可依’之际？真当远盾江湖便能一了百了了？”
菜娘、娑罗娘子和妙乐仙彼此眼神交错，却都没有回应诗梦的话。
“师父。”柳芊芊在门外唤道，“那边送了一个盒子过来。”
“拿进来。”诗梦稍稍抬了下眉目，看了看那个雕花匣子，随即，视线又回到了面前三人的身上，神色变得十分深邃，“芊芊，打开它。”
柳芊芊“哦”了声，一手端着盒子，一手揭开盖子：“师父，里面有个包裹。”
“解开。”
“哦。”话音刚落，随着柳芊芊扯下那块布，她面色砉然一变，手一哆嗦，“啊！”盒子侧翻在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骨碌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娑罗娘子的身前。
柳芊芊一手按住狂跳的心脏，瞬也不瞬地一直盯着那个脑袋，直到它停在娑罗娘子面前。她带着些同情的眼神看着娑罗娘子。
娑罗娘子同妙乐仙、菜娘俱是面色微变。
诗梦还是淡淡然的语气，似乎没有看到这颗脑袋一样：“用不了多久，堕冰河他们大概就会向全江湖宣布他们本是同我合作的朋友。杜尔迦教——嗯，无外乎要不成为我的盟友，要不就也归顺于我。”
“只是这次。”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冷笑着眄了菜娘一眼，“倒是因为你，我月影楼平白欠下了不少人命债，担了不少埋怨。”
“芊芊前两天还同我开玩笑说我是不是想吃了你。”他诡笑道，“说实话，我还真想。不过——能在我身边贴身潜伏那么久，也算是个人才，用来填饱肚子有点可惜。”
菜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又垂下眸子，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娑罗娘子和妙乐仙却一对眼神，半晌，忽地齐声道：“愿效力诗盟主麾下。”
诗梦这次连眉眼都没有抬一抬：“你们之前也这么和悉伐宣誓过吧。”
“这……”两个人俱是心一沉。
娑罗娘子反应快，朗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自当择明主而侍。况且，诗盟主也说过，教主曾经用过逼迫的手段教人臣服。所以，我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障碍扫除，原主已故。区区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诗梦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月影楼规矩，凡入楼者得递交一份‘投名状’。随后，还要经过我的考核。而背叛过我的人，需要替我完成三件事。至于最后的结果……”
他笑得非常无赖：“看我心情过不过关。”
“那要是我们完成了三件事，你却不同意放过我们，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菜娘冷冷道。
诗梦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你们有谈判的条件么？试着被我接受，入我月影楼，或者——现在就走出这屋子。”
话音落，三个人已经有起身的架势。
伴随着刀他们身后月影楼弟子刀剑缓缓出鞘的声音，诗梦不急不缓道：“是死是活的状态，这我可保证不了。”
三个人俱是一顿，半晌，无奈叹了口气，重新跪好：“那我们便试试吧。”
诗梦莞尔一笑：“很好。芊芊，找花妈妈来。替我安排她们先住下来。”
只有菜娘闻言，脸色变了变，眸底生出几丝怨怼和绝望的神色。但随即她便释然了。既是败军之将，何来挑三拣四的资格。诗梦既然有心将她们交给花妈妈，未来以娼妓的身份做事便基本已经确定了。只是看被安排在哪个“层面”而已。
他果然没有那么轻易会放过敌人。菜娘这样想。
“哦……”柳芊芊偷偷看了菜娘一眼，特别想为她单独求个情。可几番欲言又止后，她最终放弃了。
柳芊芊这一系列的表情落入诗梦的眸子里，他隐隐露出宽慰的神色。
处理完了眼前的事情，诗梦缓缓伸了个懒腰，虎口抵着前额，以中指和大拇指贴在太阳穴两侧，轻轻揉按。掌心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却也没能遮盖住他脸上的倦色。
“师父，你还好吧？”
诗梦放下手来，微微一笑：“我没事。”
咚咚咚咚。
声音又急又猛。
“楼主不好了！”屋外有人叫门。
“进。”诗梦眉睫浅蹙，疾问，“出什么事了？”
“大巫师不好了！”
诗梦一下站起来，眩晕感随之而来。他晃了一晃，躬子，双手按住了案几。柳芊芊急忙过来扶住他，待他适应，慢慢站起身。
“怎么回事？”诗梦强忍着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问道。
弟子一拱手：“杨大夫说，大巫师的命脉正随着月公子的脉搏不断地微弱下去，看起来……”
“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回天乏术。”
诗梦的身子猛地一晃，差点跌坐回去。
“师父！”
“楼主！”
诗梦推开伸过来的那些慌乱的手，脸色煞白地站起来：“去看看。”话毕，步履匆匆向着后山而去。
柳芊芊和齐若在后头小跑着追：“师父你慢点。”
“楼主，等等我。”
“杨大夫，现在怎么样了？”诗梦一把推开房门，眼神一下锁定了床上的人。
杨大夫抬头一看诗梦惨白的脸，唇色如金：“楼主，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诗梦一把推开他，坐到了大巫师的床边，皱着眉头：“先别管我。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说不清，现在就是药石难医。之前还能喝点药，现在已经失去知觉……”杨大夫捻着胡须，焦急而愧疚地在屋内踱着步子，“老夫说再多也没有用。”
“还有什么办法么？”
杨大夫摇摇头。
诗梦的脸色更差，身体晃了晃。
“楼主，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在这里也没有用啊。”杨大夫看着一屋子三个病人，又急又头大。
诗梦冷声：“我说了我没事。”
“可是……”
“没有可是！我心意已决，一定要在这里陪着他，直到想出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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