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夜暖（2）

卯日星君瞧着，今夜夜神殿下交班时，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他那小狐狸已是数日未跟着他来上值，若放在以前，他定然是一腔忧□□盖弥彰。今日小狐狸仍没有跟着他来，夜神却春风满面，显然事有反常。

        “大殿下今日可是遇上了什么可喜之事？”

        夜神殿下笑意舒朗，闻言亦是冲他略颔一颔首，温声应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润玉宫里的那只小狐狸今日方醒，宫里头好容易热闹了些，自然心下欢喜。”

        果不其然。卯日星君应声与他客套两句，见着那月白身影渐行渐远，面上神色逐渐冷肃，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暗暗摇首，翻掌唤出一只纸鸢来嘱咐了两句。

        继而他指尖灵力微动，那纸鸢便腾空而起，径直飞往了紫方云宫的方向。

        夜神玩物丧志，那位知晓了，定然心中大悦。

        晨光熹微之时的暗林依旧冷寂，润玉自林间匆匆而过，在潮湿的晨风中望见数十步外的七政殿中似是仍旧依稀亮着灯，竟是不自觉脚步一滞。

        食梦尽兴的魇兽倒是没心没肺地哒哒哒跑进了璇玑宫，扭头冲到廊下呦呦叫着，没过几声边听得有少女惊叫，言语微恼。

        “你别别别别扯！快松开！这是给殿下的！”

        润玉已然行至宫门口，微微侧首便见魇兽咬了小狐狸浅粉的绢裙，正十分欢快地蹦跶。小狐狸一面小心避着它六亲不认的蹄子，一面伸了手高高举着手中托盘，此时正威吓似的冲雪白的小兽龇牙。

        “什么是给我的？”

        凤九一心一意与魇兽斗智斗勇，突然间手中一空，回首便见不知何时回来的润玉已经伸手接过了那只托盘，正弯了腰往魇兽脑袋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魇兽吃痛松了口跃开半步，凤九趁机捞回自己的裙摆，顺势躲到润玉背后，冲着魇兽皱皱鼻子，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再一扭头便正正对上润玉纵容的笑意。

        他手中端了只剔透玉碗，此时弯眼笑着望她，却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情：“凤九这是做的什么？”

        说起菜肴凤九自是兴致勃勃，凑到他眼下指着那碗道：“这是我离家前刚学来的甜羹方子，里头加了甜酒酿，用了木樨添香，又放了些用蔬果染了色的糯米圆子。圆子不大，不会积食。殿下值夜辛苦，喝了甜羹暖暖身子，也不必费心烹茶了。”

        似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碗壁上丝丝暖意盘绕过指尖在全身游走，一寸寸抚慰过原本已经寒冷至僵硬的四肢百骸，汇集到心间时滚烫得让他有些乏力。

        她记着他每日夜间回来要烹茶暖手，竟是用心至此。

        润玉端着碗俯首抿了一口，温热的甜羹带着浅淡的木樨香涌入喉间，在唇齿间勾起丝丝缕缕的甜。他瞧着身旁眼巴巴等着他评价的小狐狸，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凤九有心了，润玉很喜欢。”

        小狐狸闻言笑得两眼弯弯，让他不自觉想起她平日里摇着尾巴耀武扬威的模样，唇角笑意更是难以自抑，眸光亦泛起欢喜涟漪，于微明的晨光中熠熠如星。

        凤九见他捧着碗打算就这么站在廊下不动了，干脆伸手推了他往七政殿的方向去，道：“殿下还是早些进去，在这儿站着吃算什么样子，难不成还要就着晨风吃才有趣味吗？”

        润玉也不反驳，由着她推着他走，只是到了殿门前时却停住步子不动了，只是微微侧了身同她商量道：“此时也快天亮了，不如凤九同润玉在廊下坐一会儿？”

        凤九向来不是个拘小节的神仙，抬头瞧了瞧天光已经很是明显，便也和润玉一同在殿门前的石阶上抱着膝坐下了，托了腮瞧他捧着碗喝甜羹。难得乖巧的魇兽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走到润玉足畔卧下睡了，只莹蓝如月柳般的角轻轻颤着，泛出萤火般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时两人俱是无言。凤九瞧他望着天幕怔怔出神，亦转了头去瞧。此时星子已是隐隐约约，但仍能瞧出几分朦胧的美态，倒很是符合青丘的审美。天幕尽头一线暖色被暗林张牙舞爪的树顶撕扯得七零八落，反倒是大片淡去的如鸦羽般的青墨色之下那一片惨然的鱼肚白尽数落于眼底。

        同样的颜色，给润玉裁衣便是温润如玉，为天幕做衬便是寒凉如霜。

        凤九悄悄觑一眼身侧的润玉，想着怕是只有帝君着了这同样的衣袍，才能与他比个不相上下，旁人是必然不及万一的。

        思毕，脑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却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东华。凤九细细咀嚼着这个以千年时光在她心上留下一片鲜血淋漓的名字，哪怕再苦涩，回想时仍然会有些许曾经的欢喜撞入心底，却好像已经不会再有涟漪泛起。在青丘的十年里她鲜少想起他，在璇玑宫的二十四年里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起他，偏偏是在这个夜里，一花一木都在勾着她想起他，冥冥间似是命中注定。

        凤九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神仙，晓得天命自然是有天命的规矩。天命让她和东华没有缘分她认了，可却让她在此时想起他，又是做什么呢？

        “凤九？”

        她木然地转过头去，茫茫然近乎懵懂的神色惹得眼前的雪衣仙人笑开，眉目间的温柔神色淡入晨间风露，如成色极好的蜜糖在她眼底化开。他搁了碗，伸手张了五指在她眼前略晃一晃，语调含笑：“这么出神，想什么哪？”

        凤九被他笑得晃了神，此时狠狠揉了揉脸清醒过来，嘟嘟囔囔道：“没什么。”瞧着他神情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又补充道，“就是脸有点儿被吹麻了。”

        润玉低低笑一声，瞧着她白皙面颊被她一通狠命乱揉此时微微泛着红，倒是很像一朵含羞带怯半开不开的桃花。

        唔不过是朵喜欢咬人手指的桃花就是了。

        他垂眸又要笑，便听身侧的她凉悠悠道：“殿下可是又在笑话凤九？”

        凤九真是不晓得自己和他有什么冤孽，每次出丑狼狈的时候总能被他逮个正着，他还总是能用这种无辜的笑意笑话她，每每都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那倒不是，只是想起当日在太晨宫时，润玉应允了要带凤九去看星星，却没能成行，”润玉只是笑，微红的耳尖隐于不甚明朗的晨光中，“后来凤九伴着润玉去布星台，倒也算是履约了，只是仍有些遗憾罢了。”

        此时第一缕晨曦自惨白天幕中挣扎而出，暖洋洋地罩住了眼前撑着腮偏头看向他的少女，跳跃在她眼睫之上，模糊了那艳丽如月令花般的眉目，像是一场无边幻梦无知无觉地缚住了他，却温暖得令他甘之如饴。

        “殿下还有什么遗憾呢？”

        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星星打下来啊。

        话语已到齿间，出口却变成了：“只是觉得不是在太晨宫见到的那一方星河，有些不圆满。”

        小狐狸闻言当即撇了撇嘴：“那里的星星有什么好的，又大又圆又凉飕飕的，不好看。什么时候，我带殿下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

        应龙夜神怔了怔，下意识想要揉一揉她在日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发丝，伸手时却触到手畔已经凉却了的玉碗，当即如火燎了一般缩回了指尖。他微微垂眼瞧了瞧，不自觉地摩挲指尖，却仍旧笑着应道：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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