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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七、枉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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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光老不老的,凤九是不知道。她只知道若自己再不回璇玑宫,她炖在灶上的鸡确实是要煮老了。幸而月下仙人自己吃馄饨吃得快活,听得她要走也未加阻拦,只与她挥手道别叫她改日再来。

        凤九提着空荡荡的食盒,腰间的储物囊却是装了个满,脚步也很是轻快。越过藤萝云桥时,凤九连蹦带跳地一路下来,转身时迎面瞧见了润玉的火神弟弟还有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仙侍。

        “见过火神殿下。”

        凤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见着火神清了清嗓子很是肃然地应了一声。他身边的那个仙侍同凤九回了礼,仍旧是板板正正在火神身后站定了。

        凤九瞧着这两个人干站着谁也不说话,似要比谁站得更像木头桩子,料想自己还是屈尊让个道,毕竟宫里的鸡汤为重。可谁曾想刚迈出去一步,那火神却突然绷不住叫住了她。

        “你这小仙,不在璇玑宫好好待着,这般欢天喜地从姻缘府的方向来,是又给月下仙人尝了什么鲜?”

        凤九听了这话,以为他是见着自己手中食盒从而惦记起了自己的一口吃的,于是大大方方掀开了食盒的盖子与他看。

        “早起给月下仙人送了馄饨,”凤九十分无奈且抱歉,“火神殿下赶得不巧,两碗馄饨都已经叫月下仙人扫空了。”

        旭凤抽了抽嘴角,伸了手一把将那食盒重新盖上了,咬牙道:“谁要惦记你那一口馄饨。我且问你,那日你究竟给我和兄长喝的什么酒?”

        凤九闻言只是不解:“就是家中长辈亲手养护的桃花醉啊。”正说着,小狐狸灵光一现,继而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就说怎么桃花醉都喝完了也没尝出那坛五千年的好酒来,原是那日被二位殿下喝去了。”

        言毕小狐狸又很是怨念地瞟了火神殿下一眼,却忍了忍没抱怨出声。五千年的桃花醉啊,折颜的心肝宝贝儿心头肉,平时只有姑姑和四叔敢随意糟蹋,她还是好不容易丢了报恩的老底才蹭来这一坛,怎么连一口都没捞到。

        旭凤见着她这副神情似是认为他捡了便宜似的,当即气打不过一处来:“你这小仙莫要信口雌黄!若是再让我在天界瞧见你诱哄着谁饮那酒,休要怪我不客气!”

        凤九被他这一通无由无据的威胁整懵了,瞧着这只凤凰离去时似要炸了毛一般的背影,思索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于是顺手拦住了火神的那个仙侍。

        “这位仙友,你们家殿下怎么好大的火气,”凤九压低了声,偷偷摸摸问他,“我那酒虽上头了些,但也不至于这般伤肝动火啊。”

        那仙侍也绷不住想笑,但还是十分板正地忍住了,低声回道:“仙子有所不知,殿下自那日回了栖梧宫后便夜夜梦话,似乎都是些沙场征伐之类,足有十来日未得好梦。”

        凤九讶然:“原是缺觉缺得伤了肝吗?!”

        那仙侍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数步外的凤凰火神黑着脸扭头,却不料小狐狸很是真诚地迎了上来。

        “殿下,肝火太旺还是十分伤身的,”凤九十分恳切地教导他,“若殿下愿意,凤九今日刚炖了鸡汤,等下多加两位清火去燥的药材烹了给您送来?”

        这话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就听得那个刚止住了笑的仙侍大喘气一般猛地咳出声来,咳的时候还没忘了又偷笑了几声。凤凰火神只觉得自己若再与这狐狸仙子掰扯,今日脑门儿上的几根青筋怕是就要在此跳断。

        由是旭凤狠狠甩袖薅过了自家仙侍燎原君的衣领子,黑着脸笑了两声:“仙子热情,旭凤受之有愧,还是留给你们大殿下消受吧。”言毕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伤肝动火的凤凰火神走得风风火火,留在原地的凤九后知后觉地转过了自己这颗狐狸脑袋,猛觉自己方才那番话乃是十二分的不妥。这火神与折颜都是凤凰一族,那便是百鸟们祖宗的祖宗。这鸡鸭禽类虽是地上跑的走兽,但也是长毛有翅膀的,自然归属百鸟。而自己方才竟然邀请一只凤凰喝鸡汤,这不相当于折颜邀请自家姑姑品鉴铁锅炖狐狸崽子吗?!

        深度自省之后,凤九痛定思痛,决定改日找岐黄仙官好好讨教一番药膳之方,为火神殿下炖一锅降火去燥的好汤赔罪。

        虽说昨日天帝寿宴诸仙宴饮,布星挂夜一事仍是润玉饮宴归来后亲自去料理的。而且昨夜卯日星君还饮醉了酒,交班的时辰过了两刻钟才遣了仙侍来代劳。等到润玉再回到璇玑宫时,连魇兽都吃饱了梦在院里睡着了。

        奔走一日,且不知是不是自己也在宴上饮了酒的缘故,润玉躺下后很快便睡熟了。

        眼前又是熟悉且模糊的白光,未及他轻叹出声,眼前骤然出现一株繁盛花树。足有一人合抱的树干已然十分粗壮,茂密的树顶也越过了后面雪白的宫墙。润玉抬了眼正要抬头细瞧,冷不丁被粉白的花瓣淋了满头满身,纷纷扬扬的花雨中探出两截纤细皓腕,轻轻一环就勾住他的脖颈,落入他的怀中。

        雪裙粉衫的姑娘被应龙夜神托抱在怀中,笑意盈盈地轻啄落在他鼻尖的花瓣,呼吸间都是桃花甜香。

        “抓到你啦。”小狐狸得意地咬他面颊,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润玉稳稳地抱紧了她,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手足无措,甚至在她松开牙齿时侧过脸亲了亲她的嘴角。

        “顽皮。”他笑着嗔她,语气与白日里一般纵容。

        自那日饮酒之后,一连数日润玉总能在梦中见到她。梦中的凤九会毫无防备地扑进他的怀抱,勾着他的颈项软声撒娇,连被他环住的小腿也不安分地乱晃。偶尔小狐狸还会悄悄咬散他束发的绸带,叼着一角无辜又正直地望着他,直到他绷不住严肃的面容叹气出声,她就笑嘻嘻地又开始摆弄他的手指。

        最开始的时候,润玉每每总要恼怒自己心思不正,定是平日肖想太过不堪,才会夜夜入梦。可是梦里梦外无一处不是她,见多了梦里巧笑嫣然含情脉脉的她,再瞧梦外明媚烂漫的狐狸仙子,润玉总想着能与她再亲近几分。

        越是想着要走近,润玉心中思虑越多。

        且不提他身上那一纸与水神长女的婚约,单是天后的监视与忌惮,就足以让润玉担忧。凤九只是只来历简单的小灵狐,因为他才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另一方六界,若出了什么万一,纵然他能拼死相护,只怕她也难以全然脱身。现下天后虽不曾有什么动作,却不代表她以后不会发现凤九的来历以此要挟。

        “阿玉?”怀里的小狐狸见他许久不曾出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发怔呢?”

        润玉捉住她的指,瞧着她又不安分地将额头抵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将唇贴上她的指尖。

        而这千头万绪之中,最为重要也是他最无把握的一点,便是她的心意了。

        “凤九,你可会喜欢我吗?”

        满眼的粉白桃花顷刻就落了,正如梦境来的突然,消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润玉睁眼看见玉衡殿内雪白的屋顶,怀抱里连一丝梦中的温度都不曾留下。

        他眨了眨眼,眸中清明,窗外天光大亮,榻上的应龙夜神抬手掩面,胸腔微微颤动,自嘲般轻笑出声。

        真是魔怔了。梦外之事,岂能奢望梦里会有答案。

        2

        凤九脚步快,回到璇玑宫端了早食出来摆好时,正赶上润玉刚刚起身。

        说是早食,不如说是早午食。因着润玉司夜之故,凤九每日晨间都不打扰他好梦,为他准备早食也稍晚。便是偶尔润玉醒得早,厨下也一早备下了米粥和小菜,纵是赶上凤九出门去了不在宫中也不打紧,留着的饭食都用灵力护着,倒总是温和的。不过平日里因为是早食与午食合成一餐,凤九往往准备的样式也多些,防着他下午肚饿。

        今晨出门前凤九在灶上留了只鸡炖着,虽回得迟了些,所幸鸡肉倒没炖柴,反而酥软得很,轻轻一拨便骨肉分离。凤九捞了鸡肉出来拆了骨,挑了厚实的部分撕碎了,和切好的蔬菜一同拌了,又浇了一勺红油。剩下细碎的鸡肉凤九一起剁碎了,用今早刚从月下仙人那儿搜罗回来的新鲜菌菇一同煨了粥,稍加了些鸡汤提鲜。想着润玉昨日饮了宴,今晨这些想来便有些腻了,凤九就又用今日刚搜刮来的新鲜菜蔬清炒了两个小菜,蒸了几块山药糯米糕便罢了,端出去前还没忘提前备下了麦茶消食。

        润玉穿戴齐整从玉衡殿出来时,凤九正拿着蜂蜜罐子往山药糕上点蜂蜜。桌旁的小炉上,咕咚咕咚的麦茶已经煮出了香味,夹杂着粥汤里的一点醇厚的药香,倒也相得益彰。

        “殿下!”扭头看见润玉出了殿门,凤九弯眼笑着招呼他,“早食已经备好啦。”

        润玉瞧见她满目欢欣,想是今晨又在月下仙人处听了什么新鲜,便上前去边接过她手中碗筷边掀开了粥瓮,取了木勺舀粥时带了一点不经意的笑。

        “你可是又出门去姻缘府了?”润玉问她。

        早晨穗禾讨了红线之后走得匆匆忙忙,凤九都没来得及多打听几句,一肚子疑问无人解答,满腹八卦也没人听,小狐狸巴不得此时有个人来听她讲今晨这一趟的所见所闻,是以闻得润玉此问,当下便兴致勃勃。润玉听着她讲了穗禾讨红线一事,手下动作却没停。等到凤九连带着十分中肯地评价了一番这条八卦,又提了提月下仙人连着吃了两碗馄饨是多么不客气的行为,顺便小小自夸了一番自己的厨艺之后,盛出来的粥正好晾到一个不算太烫的温度。

        “穗禾仙子乃是孔雀族遗孤,与凤鸟一族的天后本有族亲,说起来还算是旭凤的表妹,身份尊贵。”润玉饮了一口粥,入口鸡丝鲜香菌菇弹牙,温和脾胃之余眉眼亦笑意柔和,“想来能入穗禾仙子眼的,必定是位出众男仙。”

        凤九撑着脑袋咬了一口山药糕:“等她送了红线出去,我再问她看看。”说着话她倒是想起来旭凤提到的酒的事,“殿下,你近日夜里可有做什么奇怪的梦么?”

        话音刚落,便见润玉似乎被粥碗猛烫了一下,粥勺从手中滑脱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凤九慌忙起身,凑近了瞧见润玉手背上被烫出一小片红痕,所幸粥已是被晾过的,是以手背上不曾起泡。

        凤九手忙脚乱去摸腰间储物囊里折颜给她塞的那些伤药,埋头翻找时却听得润玉开了口,语气温和平静,似乎与方才并无什么分别。

        “只是一点烫伤,不妨事。”润玉被她握着的手似乎蜷了蜷,“凤九方才为何那么问?”

        凤九没想到他还想着她刚才的问话,便一面翻着药膏一面胡乱应了:“今日遇着火神殿下,听他说那日饮酒之后似是上了火吧,反正一连十几日老是在梦里打打杀杀的。我想着殿下那日也喝了不少,所以才问的。”储物囊里乱七八糟的,凤九干脆提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都在地上倒了个干净,总算瞧见了那一小罐烫伤膏,当下忙忙地拧开了盖子。

        “这是我家中长辈研制的烫伤膏,比寻常的好些。”凤九将药膏在他手背上抹匀了,还不忘嘱咐他,“殿下平日里这种皮肉上的伤还是少用灵力强行催好,夜间若烹茶灼了手也拿这个抹一抹,翌日就能见好。”

        那药膏凉丝丝的,被她柔软的指腹抵在他手背上摩挲,竟一点点热了起来。润玉心绪本就不平,被她不由分说抓着手抹药,不自觉就慢慢红了耳根。

        “没什么奇怪的梦,”抹好药之后,润玉缩了手,用宽大的袍袖轻轻拢住了,“大约也111是有些上火。”

        凤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将烫伤膏塞给他之后去收拾地上东倒西歪的药瓶:“上火倒是不妨事,改日我给殿下炖些降火去燥的药膳吧。”

        润玉险险没握住那一个小药瓶,轻轻咳了一声:“有劳凤九了。”

        凤九正从一堆药瓶里翻出几只珠花发簪来,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折颜的药瓶虽说朴素但胜在坚强得很,凤九向来是随手往储物囊里扔,像这样直接一股脑倒出来也不会磕碰坏。不过此时是在润玉面前,凤九不好太随意,便一只一只慢慢往储物囊里捡,时不时停下来瞧一瞧瓶上贴着的字。

        直到她瞧见那一小罐木芙蓉花膏。

        凤九已经不记得这罐花膏是什么时候被她扔进了储物囊里,总之那罐中膏体的表面已经有些干了。凤九探进一只指尖抹了抹,发现底下的花膏倒还柔软湿润,只是木芙蓉的香气没来由地泛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润玉见她蹲在地上捧着只小罐发怔,无奈笑着俯身伸手去扶她,怎知弯腰时却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他认真瞧了瞧凤九手中的小罐,总算思索起这股香气缘起于哪段记忆。

        “木芙蓉花膏?”润玉将凤九扶起来,自己伸手将地上余下的几只药瓶捡了,温和的语调中还颇有几分怀念,“我记得当日在太晨宫,我还向重霖仙官讨过一罐。”

        凤九经他这么一提,也想起了确有这么一回事,只是笑得不算欢欣:“是殿下讨回来给我抹爪子的那一回吧。”

        润玉点了点头,却不免有些疑惑:“听闻这花膏是帝君素日里用的,都交在重霖仙官处保存,凤九你是如何捎带出来的?”

        凤九正将花膏的盖子盖回去,随手扔进了储物囊里,闻言只是轻轻勾了勾唇:“哪里要费心捎带。”她将袋口扎紧,利落地挽了个结实的结,像是再晚一刻那里头便要逃出什么洪水猛兽,“原本就是我不知哪年哪月在太晨宫做的小东西,这次出远门随手带了出来而已。”

        听得此物原是凤九手制的,润玉一时诧然。当日他借花膏时曾听重霖仙官提过,帝君双手常因干燥而起小刺,这木芙蓉花膏药性温补且膏体润而不腻,用以护手正合此症。此等细枝末节之处,重霖仙官不曾在意,或许连帝君本人都不曾上心,可那用以护手的木芙蓉花膏却是他身边的凤九亲手所制。纷乱的思绪中,润玉忽而想起那一日凤九化形时与他所说,她之所以那么久以狐身示人,是因为救帝君而受了伤,可他从来没问过她,她是如何救了帝君。

        连一十三天太晨宫的东华帝君都力有不逮,她一头小小的灵狐,是抱着何等的勇气与决心打了一场悬殊的恶战?

        “难怪那日我带了它回去给你抹爪子你却逃开了。这花膏,原本是为帝君制的罢。”润玉捧起茶盏挡住了紧抿的唇角,温平语气也略有些不自然,所幸凤九也正满头思绪,未曾注意他这一点僵硬。他吞进一口温烫的茶水,那一点热意直直坠入胸肺,又好似一下冲撞开他杂乱的心思,将最深处的疑问逼出了喉间。

        “凤九曾告诉润玉为救帝君而受了伤,只是润玉还不曾问过,那时凤九怎么会去救帝君?”

        凤九听他问了这话,语气恳切,抬眼望时亦见他神色平静,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好奇才顺口一问,忽而不知怎么就放松了思绪。东华到底是她过去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当日在桃林对折颜说那一番话时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可今日见着那一罐木芙蓉花膏,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离开太晨宫已经那么久。她甚至已经将这段过往原原本本和这方天地中的一只小孔雀说过,而她那时不曾难过落泪,此时也更不会。该难过的应该是东华,他终究失去了她这样珍贵的一番心意,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不曾上心不曾在意,更不会为此失落。

        既然到头来一番心意终是枉然,或许有许多话早该说出口。早一点说出口,也能早一点忘记。

        “帝君他在我幼时救过我一命,他不认识我也不记得我,可我那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只可惜他从来都不知道罢了。”凤九将方才剩下的山药糕又咬了一口,舌尖尝到蜂蜜暖融融的甜味,连笑也变得容易起来,“我遇上一个救他的机会想让他记住我,可我若救了他便只能是一只狐狸,不过我那时能跟在他身边就已经满足。”

        凤九将山药糕吃净了,看向对面仍旧捧着茶盏的润玉:“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娶的是姬蘅。”

        是啊,帝君他选择的是姬蘅。润玉一时竟有些松了口气,甚至有些自感卑劣的庆幸。可他依然因为凤九的那一句喜欢而生出许多酸涩,听着她云淡风轻的描述也觉得苦得紧。

        润玉太熟悉那样的语气。因为他自己在她面前的伪装就是如此,越是在意,就越要波澜不惊。他是怕自己的心意唐突了她,她是因为不愿再触碰这旧日的疤。

        而他梦中的那些心思,也不必再问了。

        “既然过去那么久了,就不必再想了。”润玉抬手将山药糕给她推近一些,碰到粥瓮时才发觉有些温凉,“先用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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