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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当钱太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的那一刻,姜溢彩就在心里大呼不好。事实上他的预感是极其正确的,主顾钱太在一个简简单单的转身之间完成了蜕变,成为了从小看着姜溢彩长大的叶姨。

        姜溢彩甚至可以预判钱太要和他说什么,这种老生常谈他听过太多遍了,母亲和他说过,母亲让旁人和他说过,现在居然找到了钱太。他认定是严家铭的回归和这家伙订婚的消息刺激到了姜太。

        钱太拉着姜溢彩坐到沙发上,狭窄的意大利皮沙发变成了悬崖一角,稍不留神就会坠落谷底以致粉身碎骨。

        “阿彩啊,你知道家铭回来了吧。”钱太的话术好明显,首先抛出一个姜溢彩早就知晓的消息,然后才慢慢切入正题。

        “嗯,我知的。”姜溢彩的微笑像是焊在了他的脸上,谁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钱太的手指纤细修长,几乎一丁点儿肉都没有,随着年岁变松的皮贴在骨头上,可力气却大得很,是那么用力地握住姜溢彩的手,用力到他觉得生疼。

        “有些话其实是不应该由我说的,可你也要给自己找好后路。无论是条仔还是条女,人啊,在这个世上生活,总是要找个人一起的。”钱太即便知道姜溢彩是不愿意听这种话的,可她还是要说,在她看来姜溢彩不只是她的珠宝设计师,更是她的契仔。

        在看到了春容的真面目之后,才突然有的契仔。

        见姜溢彩不说话,钱太微微皱眉,声音抬高了一度,“你明唔明?”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如果姜溢彩说他唔明就当场要给他介绍对象。

        “我明白的。”姜溢彩面上流露出了一丝无奈,就像是对亲密的长辈过界的关怀的无奈。他的演技很好,不需要酝酿就可以使出来。

        钱太欣慰地笑了,她的脖颈上还挂着春容,一时姜溢彩只觉得无限的讽刺之感扑面而来。原来这世上的喜爱与偏好都是有缘由的,钱太是因为春容才同他说这些她认为的体己话的。

        在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之后,叶洗华松开了姜溢彩的手,自顾自站起来重新回到了全身镜前,扬起脑袋高傲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春容。只有她配得上春容。如果缺了姜溢彩的才华,自己渐渐老去的容颜,还有身上这件新的黑色羊毛连身裙,甚至是这么几十年哪一步稍稍走错了,那春容都不会出现。

        现在的钱太比任何时候都要自信,比她刚刚成为钱太的时候自信百倍。

        姜溢彩站回了钱太的身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仍然挂着一副礼貌疏离的温柔笑容,就好像刚才那个小插曲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摘下春容的时候,钱太是那样依依不舍,她连一周都等不了了,恨不得现在就把春容打包回家,一个人躲在更衣间里尽情地欣赏,换上只有叶小姐才会穿的艳丽裙子,在镜子前转上一圈又一圈。

        “我会亲自盯工期,最快下周就可以拿到,慢一点的话要两周。”姜溢彩捕捉到了钱太的细小情绪,耐心地安慰与解释,“年底了,大家都忙。”

        阿彩都这样同自己说了,那钱太自然没有任何埋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突然看姜溢彩这么顺眼是因为春容,而不是因为自己是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送钱太从店里出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一副留恋不舍的样子,留恋即将要得到但现在还没有得到的春容。只属于钱太的春容。

        “阿彩啊,你要记得我说的话。”钱太的周仰杰踩在水泥路上,她站在太阳里,高跟鞋上的亮片反光到姜溢彩的眼睛里,让他晃了眼,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

        姜溢彩站在阴影里,而钱太在太阳下。他握住了钱太伸过来的手,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勉励了钱太的教诲。

        加长林肯收敛了钱太的光芒,等到这部车驶离这条道,转了个弯就看不见的时候,姜溢彩的眼睛才不那么痛。

        钱太的那些看似推心置腹的话,姜溢彩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在他看来都一样,无非就是换了个人换了个说法,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安定下来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严家铭,初恋的背叛导致他对爱情的信仰全部崩塌,再也没有办法修复,另一方面是因为在米兰读设计学院的时候老教授的一句话,让他记到了现在,甚至奉为座右铭。

        ——舒适的生活会毁灭所有的灵感。

        灵感来源于痛苦,来源新的刺激,却从不来源于幸福的生活,姜溢彩深以为然。和严家铭恋爱的时候他是顶顶幸福的,也正是这样的幸福,他才失去了自己真正的方向。

        姜溢彩有意识地保留了自己的痛苦,让它一直留存在那里,成为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的灵感。

        送走了钱太,姜溢彩的好兴致算是毁了一半。他把深蓝色的大衣利落地脱了下来,递给了mindy,一个人回到了会客室。小小的会客室里,还留有一丝钱太身上甜腻的香水气味。

        春容已经被收进了手提箱里,乖乖躺在茶几上,颇有一种银屋藏娇的意味。

        姜溢彩没有精力把这条半成品珠链送回工厂了,他随意靠在从意大利跨洋过海运过来的沙发上,给熟悉的工匠发信息,麻烦对方跑一趟店里自己来拿,并在信息中夸赞了一番越来越精进的手艺。

        他还是不会用仓颉,手写字倒是熟练了不少。

        现在会客室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了。春容,好名字,虽然是为了奉承钱太才取的名字,可他自己也的确喜欢这个名字。

        沉稳的翡翠绿配上夺目的钻石,有收有放有内敛也有照耀,是成熟的春天。这样的春天,已经不再是春寒料峭,而是脱掉了冬的外衣,展现出了真正的春天,高昂的一切都生机的甚至带着催促之意的春天。

        与成熟的春天同在的,是稚嫩的春天的余韵。钻石就是那绵长的余韵,只体现在春雨之中,只有在淅淅沥沥如同蛛丝一样落到地上的雨之中,才有那稚嫩的带着寒冷的春天。

        春天,是春容的主题。

        关于这条珠链的设计灵感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思索中慢慢出现的。在钱太提出想要一条衬得上自己的珠链的时候,姜溢彩就想到了那颗才到手的帝王绿,水头上等到他恨不得自己收藏,接着又想起了曾见过老照片上身着婚纱的钱太,她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硕大的几乎要铺满肩膀、锁骨和前胸的钻石珠链。

        他想要把帝王绿和钻石结合在一起,也想要让叶小姐的气质和钱太的韵味同时出现在一条珠链上。钻石是叶小姐,帝王绿则是钱太。

        至少现在的姜溢彩是满意这条珠链的,也许过段时间他就不那么满意了。作为信奉在痛苦中才能诞生灵感的人,他同样信奉只有永远不满足才能永远进步。

        姜溢彩一直在会客室里等到了工匠的到来才亲自把装着春容的手提箱交与对方,倒不是他不信任mindy,只是经由自己的手里才让他更加安心。

        “怎么说?”工匠接过姜溢彩手里的箱子,问他。

        他们熟识多年,甚至在姜溢彩还在米兰的时候就认识了。但凡姜溢彩有重要的设计,都会放心地交给对方。同作为所谓艺术家,他们之间是心有灵犀的,姜溢彩只需要一两句话工匠就能明白他想要的效果。

        工匠也同样知道姜溢彩对自己的高标准高要求。

        “很好。”姜溢彩实话实说。主顾的确给了他极高的赞誉,当然这里面也有工匠的功劳。

        “那就好。”工匠知道姜溢彩的要求极高,有时候他甚至会因为这些高要求而苦恼。

        姜溢彩拍了拍工匠的肩膀,“陈师傅,多谢你。”他看上去很疲劳。

        “又是一夜没睡?”陈工对姜溢彩可谓是太了解了,他知道姜溢彩工作起来是不要命的。

        “嗯,灵感来了挡不住啊。”姜溢彩一边说话一边领着陈工往外走。

        陈工比他大很多,和姜家老爷的岁数差不多。他看姜溢彩总觉得和自己的儿子没区别,平时除了工作上的交涉,偶尔也会关心阿彩的生活。

        “工作固然重要,可也要注意身体。总是一夜又一夜地熬着,怎么能行呢?”陈工在店门口抓着姜溢彩的手臂,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告。

        拥有七窍玲珑心的姜溢彩只觉得他们两个男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不好。过路的行人只会被他的脸吸引住目光,进而看到他们诡异的亲密。他极度讨厌路人戏虐的目光,并非无知就可以为所欲为。而顶着这样脸,在享受它带来的红利的同时,必然也要接受它带来的困扰。

        陈工还在念叨着那些老生常谈,而姜溢彩已经受够了唠叨。光是自己母亲还不够,钱太明明是以主顾身份来见他,也要说一些有的没的,现在还有陈工。他从前从未觉得陈工是这样啰嗦,不知是否也应该建议陈工去配一些逍遥丸了。

        姜溢彩的耐心尽散,他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尽管面上还带着微笑,可是已经能明显看出他的不满。

        “陈工,您赶紧回去吧,天看起来要下雨了。”姜溢彩催促着陈工赶紧走。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姜溢彩和陈工的mindy帮忙拦了一辆计程车,阿彩赶忙捉住机会送陈工上去。后车窗降下来,没有意识到姜溢彩有不满的陈工还向着他的合作伙伴招手,姜溢彩也抬起头挥了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手有千斤重。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总是会变成坏事,姜溢彩已经习惯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手里拿着深蓝色大衣往二楼走。尽管身体已经发出了警告,可他像往常一样无视了。

        只要灵感还在,那它就会成为姜溢彩的动力。他的灵感不常有,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株枯竭的稻草,既然甘霖只是偶尔降临,那他必要在出现的时候牢牢地捉住。

        钱其墉的出现并非意外,要是灵感的甘霖也能以这样的频率出现就好了。他的本业就是无所事事,所以每当他无聊的时候,就会来深水埗找姜溢彩。

        “你没事做的话,可以去找俏姑,不要来打扰我工作。”阿彩根本不看钱其墉一眼,戴着他的无框眼镜,手里的鼠标快速地点击,堪称疯狂地修改电脑上的图。

        钱其墉拎着莲香居打包的吃食,一边把塑料打包盒放在昂贵的方桌上,一边和姜溢彩说这话。他还是如常,没个正经。

        “我来看我大房啊,这你都不允许,大房小姐。”天知道钱其墉是怎么把这样恶心的话说得理所当然。

        姜溢彩实在受不了了,随手拿了作废的揉成纸团的设计稿就向钱其墉扔了过去。被扔纸团的人也不躲,天知道他已经被这样对待了多少次,导致每次来找姜溢彩,若是死党不朝他扔纸团,他还会觉得不习惯。

        “恶不恶心啊你!”尽管姜溢彩的眼睛并没有从电脑上移下来,可他还是要用语言来还击钱其墉。

        钱其墉没有回答姜溢彩的话,他只是一个接一个掀开了塑料保鲜盒的盖子,让香气在屋子里四溢。

        姜溢彩本来是要发作的。画设计稿的地方,把这里弄的都是味道怎么能行,可是他又想到了自己也常常一边画图一边吃泡面,这话要是说出来反而一点儿底气都没有,索性也就不说了。

        合上电脑,再把重要的草图收起来。偌大的方桌理出了一块空置的地方,钱其墉打蛇随棍上,讨好似的把阿彩爱吃的虾饺皇和牛肉炒河粉放在他面前。

        “多谢你喔。”姜溢彩拖着太师椅坐下,稳当的四脚在地板上摩擦,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钱其墉坐到姜溢彩的对面,和死党保持一定距离。他手里拿着筷子,一下一下戳面前的流沙包,几乎要把它戳烂。

        姜溢彩只是抬头看了钱其墉一眼,就知道他准备给自己兜售葫芦里的药了。

        “阿彩啊。”钱其墉的开场白几乎要让姜溢彩抓狂,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这么喊他。

        “闭嘴。”姜溢彩直接堵住源头。

        “喂,我还没有讲话呢。”钱其墉为自己鸣不平。

        姜溢彩的筷子上还夹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皇,他斟酌了一会儿,放下了虾饺皇,故作一本正经地对钱其墉说:“你已经说了,你说‘阿彩啊’。”他甚至还故意模仿钱其墉刚才的口气。

        钱其墉被姜溢彩气得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他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哪怕大了阿彩一个月,也从来没有听过这家伙叫自己“哥”。在尚未懂事的时候甚至会被阿彩骗,像个傻子一样追在比自己小一个月的弟弟身后笑眯眯地喊“哥”。

        钱太甚至还用录像机把这滑稽的景象录了下来,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拿出来放。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固定节目。

        嘴里塞满了流沙包的钱其墉略带不满却又不敢发作,他时而盯着姜溢彩看,时而又低下头看手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溢彩知道钱其墉有话要讲,却又故意不问他,两个人就这么一起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默当中。

        最后还是钱其墉憋不住了,先开了口。小时候也是这样,两个不经世事的毛都没长全的小孩,竟然也会冷战。小姜是冷战高手,而小钱只是被拖入冷战的那个倒霉蛋。一个可以一辈子不同对方讲一句话,而另一个则是一分钟不讲话就憋不住了。

        结果总是相同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先开口的那个总是钱其墉,所以输掉的也总是钱其墉。可姜溢彩却也并未赢过。冷战之中本来就没有真正的胜者。

        “你知道马衷伟的背景吗?”钱其墉一开口就是一个炸弹,只可惜这个炸弹在姜溢彩这里就是个哑炮。

        姜溢彩放下手里的筷子,他胃口不太好,所以只吃了一点点,现在正慢悠悠地用纸巾擦嘴,故意不回答钱其墉的话。

        “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钱其墉的声音高了八度。

        “谁的?”姜溢彩淡淡地回问,看起来他毫不在乎。

        钱其墉刚才还高了八度的声音顿时压低,他报上了一个公家职位,仿佛这个词根本不可说一样。

        姜溢彩扔纸巾的手顿了顿,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所以呢?”他满不在乎。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接触他了,圈子里都当他是直男,据说还有女朋友。”

        姜溢彩盯着钱其墉的眼睛良久,他看起来很疲劳,眼里都是红血丝,胡茬也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钱其墉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害怕姜溢彩的。

        说话前姜溢彩清了清嗓子。

        “首先,我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其次,他不是直男,也没有女朋友,这种事情我比你懂。最后——”姜溢彩把尾音拉长,做了陈述总结。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情,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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