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气味
林容没想到，跟着崔喜，那个原本守卫森严的刘府，很容易就进入了。
而林容也没想到，崔喜在外间行走江湖，竟是这么有气派。
青鬣刘家的下人们都恭恭敬敬唤她：“崔老板稍候，刘大当家即刻便至。”
将二人让到宅院的凉亭中，奉茶奉水，十分殷勤。
崔老板？
待下人离开后，林容:\"我们就来送个旧衣，刘大当家也要亲自接待？嗯，崔老板，你面子好大啊。”语气戏谑玩闹。
崔喜脸红了红，心里知道眼前这位从外乡来的女国师和以前那些肃穆国师不同，向来爱开玩笑：
“您别打趣我。刘放仪最是有礼的一个人，全皇城都出了名。她听到我是国师府的管家，又从宫里出来，自要周全一二。倒是您，还笑话我，您看看您今日穿的，走在路上，知道的是国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哪里来的娇小姐呢。”
崔喜也打趣回去，眼风在林容身上忍不住多停了停。
林容这日扮做丫鬟，便借了崔喜的一套鹅黄软衫。这套鹅黄软衫比往日那些惨不忍睹的艳丽衣衫和肃穆沉闷的朝服都适合她，意外衬林容那柔和匀净的脸蛋，这让崔喜忽然意识到，林国师其实也是个美貌姑娘。
两人压低声音闹做一团。
不期然刘放仪遥遥缓步行来。
青鬣刘家的刘大当家自从出嫁后，刘屠两家合并，变成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
因此林容见屠有财多次，对刘放仪，还是第一次相见。
林容发现，刘放仪四十许人，长得并不如章怀太后那般高挑窈窕、明艳绝伦，她身形瘦小，面容清秀，颇为普通。
可是，刘放仪身上有一长物，生生弥补了她相貌上的平庸：
斯文有礼。
她一进入凉亭中，就面朝崔喜和林容浅浅施礼。
脸上是不卑不吭、真诚亲切的微笑：
“两位大人好。”便连声音，也轻柔无比，便如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在人的耳畔。。
林容心中对刘放仪昨日行径产生的一点恶感，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我是不是误会刘放仪了？我和崔喜今日下人身份，她也巴巴赶着前来接待行礼。
她昨日送太后礼物说的那些话，或许只是出于无心？
刘放仪入坐后，便和崔喜开始攀谈，刘放仪素知崔喜常做倒卖生意，两人聊得兴起，不多时，便已在互相感慨如今生意不好做云云。
刘放仪说到这里，忽然问：
“崔大人这批运来的旧衣，也不知有无上好货色？乌金流域如今尚不产丝，废旧绫罗贩去那边，尺价也足百钱。尤是深绯一色，在那边受欢迎得很。”
刘放仪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林容立刻看懂了她的暗示：
宫中只有主子才着丝绸。而深绯色，是绯虎陆家常用的族色。
崔喜连忙摆手：“刘大当家，宫中有规定，只允收宫人的旧衣。至于陛下太后并公主的，只能统统烧了，不能流到外间。”
崔喜唯恐刘放仪不乐，又神神秘秘补充：“刘大当家，可不兴说，忌讳着呢——先帝死的古怪，是那太子侍读用邪咒害死的。如今太后草木皆兵，怕是猜忌着，会使那邪咒之人，是收集了人衣服上的气味，才行的毒咒。”
刘放仪抿嘴笑道：“我这太后姐姐，还和小时一般，外面看起来霸道不可一世，内底子里却是小心得不得了。哪有什么邪咒？再者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做得什么文章。”
林容心中却是一动。
忽然敏锐意识到：刘放仪一听说崔喜前来就赶着来接待，并非出于礼仪，而是亲自来问宫中丝绸旧衣。
她好像很在意这件事。
便在这时，凉亭旁的矮灌木中，钻出一只灰色鬣狗，凑到刘放仪身旁。
鬣狗是万兽国中一种长得极丑陋不堪的兽类，种兽是从遥远的鎏金海对岸一片荒芜草原上捕捉运送而来。
鬣狗日常龇牙咧嘴，口中流啖，毛色粗粝晦暗，长相上并不讨喜。
鬣狗在刘放仪脚边趴下，刘放仪伸手在它头顶摸了两摸，显然这鬣狗是她喂熟了的宠兽。
刘放仪转了话题，和崔喜又聊起城中废皮生意。
林容见时机来了，找了个空子小声道：“崔姑姑，我想去解手。”
刘放仪不以为意，唤了一个下人前来，命他领着林容前去。
林容连忙站起，跟随那下人时，步伐不免轻快了些。
刘放仪忽然道：“小杰，你陪着姐姐一起去。”
伏在刘放仪脚边的鬣狗便如听得懂人话一般，站了起来。
它很快跟上来，踱步到林容身旁，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珠阴鸷地朝林容转动。
林容随着下人穿过刘府偌大的宅院。
雪白的墙，青碧的砖，错落有致的假山石和池塘，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彼时万兽国崇尚奢贵高妙趣味，皇城中建筑装饰皆带着骄矜气派。
这刘府，比之一般大宅，多了一段谦逊内敛的自然风雅。林容实在难以想象，这地方当真是那古怪血腥气的来源。
林容来到茅厕，进了门。下人不便靠近，在茅厕院外远远站着。
林容心头一喜，便要趁那下人不在近前时偷偷溜走，在这深宅大院中走动查看。
谁知茅厕外传来呵呵喘气声。
是那只名唤“小杰”的鬣狗像个盯梢的恶犬一样横在了门口。
若是旁人，便是无法。
偏林容，正好可以借它一用。
林容的元神进入鬣狗的身体，出来的时候，那守在门口的下人见到它，神情有些惊讶：“你怎不好好守着？”
下人朝它走来，想捉住它，无奈此刻鬣狗的躯体内是人的元神。
林容便借机一躲，跑了。耳边听得那下人在身后道：“你这小畜生，要不是和小杰少爷同名，你这般不听话早被打死了。”
和小杰少爷同名？
林容一边跑，一边心头浮起一桩万兽国皇城的传闻：
是有隐约听说，刘放仪曾有过一个儿子，和陆羽同龄，只是养到不过几岁左右，便夭折了。刘放仪向来活得要强体面，在人前决然不提丧子之痛。这倒让人们日渐忘了，她也是个曾为人生无常于深夜痛哭、数度昏厥过的伤心人。
只是，一个会因为儿子丧生而痛哭不已的人，怎会将儿子名字用在鬣狗身上？
林容越发觉得这自然风雅的刘府处处充满了诡异。
她在刘府踱步许久，前院并未发现异样，便往后山行去，绕过后山，终于，一堵白墙十分诡异地出现在后山之后的平地上。
之所以说诡异，乃是因为这墙实在太高了，竟比前院的墙高了足足三分不止。
墙中还有一扇硕大的铁门，黑沉沉的，不漏一丝缝隙。
铁门前的银枪侍卫，亦比刘府前院的侍卫多出两倍之数！
林容心里一动，知道自己来到目的地了。
可她的脚步却比方才慢了下来。
因为她尚未走到近前，便听闻那巨大高墙内，传来细弱的嘶鸣嚎叫。
那声音此起彼伏，连缀一片，像从遥远的地狱世界传来……
这些声音实在太过苦痛惨烈，这让林容不但没有快步上前，反直接停下脚步。
林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
真的要看见真相吗？
如果不去看见真相，岁月就会一直静好下去。
现在刘府如日中天，她动不了，陛下和太后也无法。如果真相被看见，她完全无能为力，那么该怎么办？
一开始就不去看，自己会活得轻松些呢……
不过很快，由不得她不看了——
一个侍卫见了鬣狗的身影，嘻嘻笑着上前道：“小杰少爷又饿了，来这找吃的了。小杰少爷，新剥的一批新鲜内脏，还热乎的呢，快进来尝尝。”
侍卫将铁门缓缓打开，对内里的惨呼全然视若无睹。
于是，林容感到所附身的这具鬣狗躯体，体内涌起一股发自原始本、能的渴望。
它好像已经熟识某种罪恶，欢快地朝那扇大门奔去。
午后，太医来到陆羽寝殿看诊，看完诊，太医说无碍，不日便可归朝。
年内侍将太医送到门口：“既说无碍，为何陛下病了好几日？他往日虽畏寒，却向来健壮，以往受寒不过一两日就得痊愈。”
太医回头望了一眼寝殿，欲言又止。
年内侍领会得，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心病？”
陆羽的心结，皇宫上下众人皆知。
他但凡异常，周遭之人都会归因到十五年前的驮龟神殿囚禁之事上。
太医摇摇头，年近六十的老脸忽然浮起一丝尴尬：
“陛下脉象向来沉和。可老夫这几日再探，陛下脉象隐有躁气。老臣又观陛下面相，见他眉梢眼角，分明多了那么几分……”
太医说到几分，说不下去了。
年内侍心头一动：“但说无妨。”
太医咳嗽两声：“多了那么几分春色旖旎。所以老臣推断，陛下素日压抑太甚，此番不知有何机缘，将他压抑之源开了个口子。可洪水泄闸，偏闸门不肯大开，两相里一激，病势便波涛汹涌，滚滚而来了……”
年内侍听懂也跟着一起尴尬起来，他一边尴尬一边不忘总结：
“您的意思是，咱们陛下终于开窍了，可他自己并不知情。而一旦汹涌开窍，他内里还抵抗着，这才病了。”
太医点了点头后又咳嗽一声：“陛下年纪轻，宜疏不宜堵啊。”
送走了太医，年内侍开开心心回到内殿，他这是第一次为着陛下生病，不感惶恐，反感兴奋。
年内侍心中仔细回思：
这几日，陛下是有何机缘开窍？
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和蒋姑娘单独夜饮。
且陛下生病，确然也是自那日之后。
年内侍越想越合理：陛下定然是心悦蒋姑娘已久，年轻面嫩，心下别扭，故意端着那不冷不淡的高傲姿态，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早陷进去了。
年内侍踱到陛下身边，一看他形容，更是觉得自己推断不错：
只见陛下已从卧榻上起来，端坐窗边。此刻，他右手正捉着他前两日为他弄来的菱花小镜把玩，眼睛看着窗户外间出神。
陛下何曾有过这样少男慕春的情状？！
不过，年内侍刚一走近，陆羽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林国师这几日都在做甚？”
俊脸还是板着的。
年内侍：得，这还堵着呢。林国师真倒霉，陛下心里堵，便单寻她一人晦气。
年内侍：“这几日林国师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陆羽听了这“早出晚归”四个字，眉头越发皱得厉害。
“她去了哪？”
年内侍：“小的听说，是去了东西街一家书肆……”
陆羽面色难看起来：“书肆，是和蒋副手一道？”
年内侍听陆羽问得古怪：“蒋副手既是林国师副手，自是和林国师一道。”
陆羽胸口些微起伏。
良久，他突兀问：“如此乐不思蜀，就一次也没来问过朕的病情？”
年内侍恍然大悟：
感情陛下这是自为平日厚待下臣，病中未收到林国师关心，因此犯委屈了！
年内侍：“陛下，您忘了，您病的头一日，朝臣们便联名上奏，请求探病，林国师的名帖也在其内，您自己说怕过了病气与人，一律谢辞了。”
陆羽嗯了一声：“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眼神却不由自主黯淡下去……
恰好年内侍出去不久，崔喜便寄来一封白鸽信。
陆羽展开来看，那信上大致告知，林容这几日在查探城中珍稀兽皮横空现市一事。
是误会她了，陆羽握着白鸽信的手些微放松。
可紧接着，陆羽又将白鸽信那一方指头大小的纸条捏得皱巴巴的：
崔喜作为曾经他埋伏在林容身边的“细作”实在尽心尽责。不但将林容行程事无巨细的详细汇报，还将过程细节也一一点出，唯恐漏掉一星半点。
崔喜在信中说，林国师这日有意查访青鬣刘家，乔装打扮入内后，林国师中途借口更衣，消失了足足半个时辰，再见她时，脸色青白，双目失神，从刘府出来，当即于路边连连呕吐。
林国师显然是看到了什么。
崔喜又在信中说，林国师说明日仍要与蒋副手商量查案一事，晚上便夜宿东西街，隔日再回。
……
……
……
陆羽放下白鸽信，脑海中思绪翻涌：
她去暗探青鬣刘家了。
这样大的事，以前在学谷，她从来都会先问他，和他商量。
现在，她的踪迹，自己却只能从旁人的嘴中打探得知。
陆羽心里浮起一丝莫名的烦躁。
也罢，兴许是自己谢辞了朝臣们的探望，她不敢造次，因此没有提前告知。
既在刘府发现了端倪，明日她回宫，定会赶着前来，絮絮叨叨告诉给他听。
毕竟，在学谷的咸水谷宿舍，隔着那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谷中上至哪位先生留堂时喜欢摆道理，下至金光台哪家包子铺的包子肉馅多，每日上学放课迟到早退被抓受罚，种种细微琐碎，她全都要说与他——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不曾给过一言半语的回应。
陆羽等着林容第二日回宫前来求见。
第二日，林容回宫了，却没动静。
第三日，也没动静。
林容没有来找他，她好像把他给忘了。
https://www.lingdianksw8.com/55613/55613879/6499475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om。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