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我去找老文请假，老文问我干嘛去。我说买被子去，被子怎么了？丢了。之所以没跟我老文说真实的情况，是怕老文再问下去，老文很爱问问题。如果看你好问，她会一直问。说丢了的话，她就不问了。因为不管怎么丢的，就是丢了。如果说被尿了，就要问怎么被尿的，什么时候，怎么确定的？她要找到那个尿溺被子的人。老文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认真负责的让人不适。拿了请假条转身要走，又被老文叫住。

        “最近有老师反映你课堂上表现不太好，既然留下来就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你爸爸为你的事费了很多心……”

        “嗯。知道了。”

        “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请假了。期末考试快到了，好好复习。”

        我答应着走出办公室，脑袋里反复跳跃着回击老文的话，并不是我想要留下来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要留下来，这个破学校没什么好的。我并不想要生病，如果再生病需要请假，算我倒霉。没有一条是不敢回的，但是因为爸爸为我费心了。我便怎么都回不了这些本可以理直气壮的话，我感到挺丢脸的，另外，还觉得我爸爸很可怜。老文说我的爸爸的时候，我感觉我爸爸在我脑子里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他的骄傲，他的要强，都跟着隐去。我猜爸爸为了我的事肯定跟老文聊了很多，他的那张不轻易笑的脸不知道要遭多少罪，讨好的笑笑，尊重的笑，这个可怜的形象就印在我心里，让我堵得慌。

        走出教学楼，我躲进了教学楼后的公共厕所。那会儿我感觉我要哭出来了，不知道怎么滴，感觉自己的心里跟生了病似的。心里生病，跟身体生病不一样，不开心喊不出来叫不出来。

        候来说，并不怎么感到开心。她不会很高兴也不会很难过，所以我从来没见她哭过也没见她笑到模糊。“风和日丽，雨霁天青。”她当初在厕所的石墙上留下这样的话，我看着发笑，所以她看上去总像个劲敌，不被轻易影响的品格在任何时候都会震慑他人的心灵，就算我们当初谁都说不上来它的可贵之处，但是无形之中，觉得她不容小觑的心理暗示已经累积到顶点。不知道她现在在那里学习怎么样？是不是像火箭一样的速度在往前冲啊。很自私也很妒忌的不希望她变得优秀，仿佛只要她不变，就算我变得很糟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习惯不带卫生纸在厕所里假装蹲大便，这是刚添的毛病。站起来的时候身边的女老师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记起她是一周教我们一节课的美术老师，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直到她起来走掉，我都没对她喊出一声“老师”，思维变得迟钝又麻木就跟蹲厕所是一样的心情。

        “赵晓君。”王杰凯从后面追上我，也许他也刚从男厕所里面出来，这时候互相看见，我认为是在没必要打招呼。

        “等一下。”总是他声音大，把我呵住。

        “文老师上星期让你统计的表给我。我现在要用。”

        “那个表在老师那里，你去找文老师要吧。”

        “你那里不是也有？快点给我。”他跟人要东西就跟别人欠他的。给人催的气短。

        “我要出去。”

        “出去干嘛？”

        “我请假了，你去找文老师要。”

        “你……”

        他话没说完，我就走掉了。我能想象得到，他在我身后张口结舌的模样，这是第一次如此干净利落的回复掉他。

        回来的时候在校门口又被他堵住，我提着新买的被子，力气已经快要用完。

        “你怎么还在这里？”

        “文老师那里没有啊，只能在这里等你。”他说。

        “待会儿给你。”

        “我现在就要用。”

        “我得先把被子放下。”

        但是他不信我，我只好跟他说可以去我的桌洞里搜一搜。

        “真像个大□□。”虽然他说的很小声，但我还是听见了。

        “猴子。”他瘦长，喊他这个可做心理上的补偿。

        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不见了。胡乱找了一通，只是没有。隐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向我发出警报。我快步朝教室走去，我想，但愿一切未如想象中那么糟糕。

        可是，但愿不灵。

        还没到教室门口，便听到王杰凯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长在我的座位上，因为他人就在我的座位上。在我冲进教室去的那一刻，我还努力保持冷静，我还给自己留了转圜的余地，直到我看清我的笔记本，像个赤身裸体的可怜虫一样在被人围着起哄。我就完全丧失掉那为尊严和幻想而留的脸面。我一把冲上前去夺过我的笔记本，因为太用力，撕扯掉的几张哗哗落到地上。这样一来，它就完全展现在大家的面前。我感觉这比我自己赤身裸体还要难堪。在一种几近麻木的意识下我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它们，一张又一张，明明只有几张，但好像怎么都捡不完似的。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笑我，等着我和我的笔记本一起赤身裸体的被他们看光，一想到他们这种恶毒的偷窥欲，我就自上而下的难受，恶心，比吃坏肚子还难以克制的恶心。我抬头找我的笔记本，没有锁身的笔记本就像没有穿衣服的人，死掉了。尸体不能太难看，所以无论如何要找到。在那个人手里，而他正看着我，竟然就敢那么看着我。

        我拿起我的笔记本走到他面前。给他一张一张摊开我所有的笔记，我说，给你看，你现在来看。我把整个笔记本竖起来，横过来给他看，我感觉我像是电视剧里患失心疯的女人一样。他开始回避我的眼神，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就是那张一出口就能说出最恶毒的话的嘴动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只想让这件糟糕的事情糟到极致。受这种念头的驱使，我把所有的摊在他面前的笔记本一张张撕下来揉成团扔到地上。我看到他的嘴巴重新闭起来，不说话了。扔完最后一团纸，我跟他说，你去找老文要表。

        我似乎是胜利了，他照着我的话去了。

        此后，我便跟他公开为敌。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总不忘恶狠狠地看他一眼。他开始躲我，我能感觉到，就像卧在冰上的北极海狮能感到几百米天敌的到来。他跟我很远，我仅仅只是看到他，就知道他下一个动作会是转身。“对付无赖只能比无赖更无赖。”祖母教我的防身兵法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实现的。我不愿做无赖，但是为了尊严，似乎只能奋力一搏。

        “你跟王杰凯公开的不合吗？”项芸芸问我。

        项芸芸是人生的人精。她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被列入行世语录。

        “我应该害怕他吗？”

        作业本在这时候被人扔过来，从桌子的一角滑下去。

        “混蛋”，弯下腰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对不起”。

        “你听到我说的什么了？”我问项芸芸。

        “你骂人了。”

        “是啊，不就是骂不好好发作业的人吗？”作业本在他的手里是一只只无主的飞镖，飞镖的主人都要对他忍让。哪怕自己的作业本掉到地上被人踩去，也只能忍气吞声从地上捡起来，“我们的学习的榜样。”文老师不知道他的最爱的学生私下里就是这么给同学当榜样的，幸亏榜样的力量不够强大，满屋子飞镖的盛况一天只有一次。

        对不起之后，本子飞镖又在教室里穿梭开来。

        “狗改不了吃屎。”

        “你说谁呢？”总有人大惊小怪。

        “不管你的事。”

        “什么叫不管我的事。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你用的着吗？”她刚才确是撞了我，但是我很快就忘了。我想说，我记性没那么好。

        项芸芸对我怒目圆瞪。

        “我骂王杰凯。我的本子。”把本子甩在桌子上。

        “你这个人肯定有什么问题。”我认为这是在骂我。

        “你的问题更多。”这只能是加法运算，不可做减。

        “不就一个破笔记本吗，有什么可看的，给我看我都不看，就只有你才会因为这种事……”

        “你干什么？”

        “不就一本破书吗，有什么可值得生气的？”把她的常用练习册丢掉，看她发怒，她也只能发怒。

        又一次被逼到无处可去，躲进厕所。项芸芸在我面前哭了，她说不讲理，这个我没法反驳，她这次用这个理由可以骗过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我得逃。

        我真喜欢教学楼后面这个厕所，在背阴地里静默的像个永远在等待你的人，它近旁有一棵树，一棵顶冠茂盛的树，我也不知道这棵树到底好在那里，但就是喜欢它那么老，那么大。还有那面白墙，每次去到那里仿佛就是为了看看白墙上的话有没有变化。就在那天，我看到白墙上之前我前两天写的那句话的后面竟有了一行歪歪斜斜的正楷大字：“做坏孩子也是一种选择”我的问题与之是这样对应的：不能称其为一个好孩子的意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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