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葵的礼物(上)

　　凌晨两点半，黑暗的卧室里透出一丝微光。

　　进入十一月以来，唐子生就经常像这样蜷缩在床上，翻着某宝，他要选出一块心仪的宝石，送给他数年来一直没表白的心上人。

　　通过不算高明的旁敲侧击，他已经划定了这块宝石的基本轮廓——十二月生辰石，碧玺，墨绿色，玻璃体戒面，祖母绿切或阿斯切。唐子生是个细腻的男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盘算着，必须选择提供国检证书的卖家，证书要自己留下，现在还不能给她。

　　锁定了一些选项，就开始筛选价格。唐子生感到，自己正处于一种既无限给予又有限给予的平静的爱意状态，主观无限给予关注，但客观上毕竟资金有限，那些小小的绿石头，形成于亿万年前的某些小概率事件，就像于亿万人中遇见她一样稀有。想到这里，他眼神便透露出一种安然的散射光芒，一种在人前极少流露的散射光芒。

　　唐子生拍完最后选定的宝石，某宝马上自作聪明的“贴心”奉上一则关于啤酒设备的推送，又把唐子生眼中的散射凝聚起来。

　　“哎...”

　　想到明天又将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应酬，唐子生不由得长吸一口凉气，整个胸腔到腹腔都跟着鼓了一下。他看了看时间，放下手机，翻身躺平，两眼空洞的直视着黑暗虚空中的天花板。

　　该睡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唐子生正要掏出门禁卡，玻璃门自己打开，公司设计小宋蹦跳着来到唐子生面前

　　-“唐总，您早！”

　　-“害！已经不早了。”

　　唐子生应和着走进公司，熟练的扫视一周，猫砂盆里没有屎，地面没杂物，办公室里没异味，所有人都已就位。他此刻脸上已经从一种平静切换到了另一种平静，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凝聚。

　　“各部门主管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开个短会。”

　　说罢，唐子生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放下包、脱外套、开电脑、泡上一杯茶、打开邮件，一气呵成。

　　一刻钟的短会，交代好这周要完成的工作，唐子生把语速降下来，轻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晚上...”

　　-“哦，晚上七点半在西渡烤鱼，188包间。”

　　不等唐子生说完，编导出身的行政小吴，就把晚上行程用标准普通话“播报”了出来。唐子生不禁笑了出来，玩笑道

　　“体现各位同仁忠诚度的时候到了，晚上何人愿与我同往？”

　　再看座下这几位，纷纷皱起眉头，连连称“别”，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快，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晚的饭局是一场恶战。

　　财务袁贺最先说到

　　“上次陪投资人就把我喝洗胃了，你们要保护我啊，把我喝傻了，算错了账大家全玩完。张哥能喝还是让张哥...”

　　唐子生笑着抱腕屈身趴在桌子上，翘起二郎腿，享受这创业公司少有的轻松时刻。

　　厂部老张是西北人，的确有点酒量，但还没等袁贺说完，他推辞到

　　“哎哎！可不行！东北虎西北狼喝不过江南小绵羊啊！赵总他喝酒凶得很，年龄大，话又多，祝酒词一套一套的，根本不像个南方人，我是怕了怕了...设计小宋最年轻，人又漂亮，赵总喜欢，肯定不能灌她。”

　　唐子生笑着打断道

　　“老张你忘了主管以下员工不陪酒啦！”

　　设计主管王斯一和人事秦璐璐也附和道

　　“让小宋去，那还不是羊入虎口！老张你就别推了，除了唐总，属你权力最大，老领导嘛，身先士卒...”

　　“害呀，尊老爱幼啊你们要...”

　　老张眼看屋里所有人都要借着“玩笑”说应该他去，真的有点急了，脱口道

　　“老了嘛，喝不起了，陪投资人啊，理应让查...”

　　但紧接着老张也觉得说错了这句话，马上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完全本能的向左微微侧了一下脑袋，闭上了嘴。

　　其他所有人，听到这个“查”字也都心里一紧，齐刷刷侧目看向了老张。

　　听见查字的唐子生也凝固了一下笑容，但眼见屋里此刻气氛尴尬，装作没听见，道

　　“行了。一群怂人！一点也不能替党国分忧，关键时刻一个能顶上的也没有！好了别扯了，都散了吧。小吴把上次设备厂送的那半箱酒给我装车里，晚上看我关老爷单刀赴会。”

　　“哈哈哈，唐总Newbie...”

　　一群人附和着站起身纷纷撤出屋子，带上了门。

　　唐子生靠到椅子上，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顺手摸到手机，打开微信，给置顶的莫葵，发了一个卖萌的小猫表情。

　　“起了吗？”

　　唐子生总会在心里，把给莫葵发的每一个问句后面，都加上一句“亲爱的”，但他却一次也没有真的说出一句“亲爱的”。即使他们已经在外人看起来，有些亲密了。照比之前的两个女朋友，对于莫葵，唐子生发觉有几个地方不一样，首先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大龄剩斗士，其次唐子生这次并没有本能的显得那么本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创业的过度劳累消耗了他仅存的DHA，但他知道一定不是狐朋狗友嘴里的“放长线钓大鱼”。

　　唐子生就是能安然微妙的与莫葵保持一种暧昧关系，并心里确确的感觉到，莫葵也同时具有这一份安然。这是一种唐子生从不曾体会过的美好心境，让生性敏感的他可以第一次放心的享受当下的慢速进展。说是慢速，其实一天中，至少有超过10小时是在和莫葵聊天，偶尔见面，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她总能恰到好处的接到唐子生奇怪的梗，唐子生也能瞬间明白她所有隐喻的意思，不需一句多余解释。

　　所以两个人，小心的呵护着这份四十岁以前，难得的暧昧。

　　...

　　“这都几点了，我狗都遛完了。”

　　莫葵嗔道

　　“唐总忙完了？”

　　唐子生发了两个捂脸笑，看了看时间，心里叹到，“时间真的不经过啊”不知不觉已经临近中午饭点，他回道

　　-“要不要约个午饭？”

　　-“不了，我还有一堆邮件要回，一来一回就三点了，午饭不要糊弄哦。”

　　-“（夸你）”

　　这个括号里没夸什么又好像夸了的表达方式是唐子生专门用来夸莫葵的，这句“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废话，莫葵评价成“傻乎乎里透着一些调皮”——他们总是不需问答又互相坦诚彼此的感受。

　　所以即使莫葵没有回复，唐子生仍旧可以安心午饭。

　　如果不忙，午饭后，唐子生习惯慢慢绕小路走回公司，因为小路上会经过一家小唱片店，老板姓明，瘦高的小伙子，并不健谈，却很懂音乐，他略小唐子生两岁，唐子生喊他小明。想到晚上的应酬，唐子生稍稍有点烦躁，他要在小明的店里多坐一会，买两张黑胶，提前犒劳一下几个小时后酒醉的自己。

　　唐子生从小听古典音乐长大，曾经留欧的莫葵，则是长期浸泡在摇滚和爵士里，两人明晰这种不同，不断寻找着彼此音乐的交集。虽然不熟悉，并且听惯了旋律至上的古典音乐，唐子生接受起摇滚和爵士来，有很多不适应，但他知道，音乐作为人类另一套语言体系，却能承载比语言更多的信息。他要更了解莫葵，为未来可能的更进一步蓄力，就必须尝试喜欢她喜欢的音乐，所以最近，唐子生总是让小明帮他推荐些摇滚和爵士乐的大名盘，当然顺便要淘一些古典冷门好货，泡上一杯淡茶，翻着架子上的盘面，这样的午间休息，让唐子生全身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

　　此时，小明正专心的整理着新淘来的古典盘。在整理到一张全黑盘面的黑胶时，小明端详了很久，脱口到

　　“唐哥，帮我看看这张呗，古典还得是你行。”

　　小明这话里，明显有一丝吹捧，但也确是实话。古典音乐的沉静与现代生活的浮躁早已严重脱钩，如今仍能欣赏古典的人年龄多停在五十岁往上，像唐子生这般年纪的听众非常难找，小明虽然偶然会收到一些古典唱片，但为迎合市场与自己本身的喜好，店里还是摇滚与电子乐居多。小明对古典的理解毕竟有限，加上目前国内黑胶的来源多是RB七十年代的进口货，一些流传甚广的古典名盘还好，一些稍微偏门的品类在网上都搜不到，所以有唐子生这样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客，的确让小明省了不少脑细胞。

　　唐子生微笑着转过身，伸手结果那张黑胶，瞄了一眼，道

　　“这是张中世纪弥撒曲和安魂曲的集子，要硬归类呀，比古典还早，应该算作古曲。”

　　小明眉头一皱，

　　“啊？那怎么我还要因为它，单独建个分类啊？”

　　唐子生听出了小明的画外音，一乐，伸手把黑胶递给小明，道

　　“你不用建了，我拿走。”

　　“哈哈哈，好嘞唐哥，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说话间，小明麻利的拿出袋子把这张黑胶装了进去，还顺手把一张鲍勃马利的雷鬼CD装进了袋子，非常自然的说到

　　“唐哥，送你张雷鬼大名盘哈，上回我听莫姐叨咕了一嘴。”

　　唐子生只是低头翻着盘笑，没有回答。

　　走的时候拿起袋子，看了看两张盘上的价格，加一起95块，给小明转过去一百，又喝了一口茶，说到

　　“嗯！茶不赖，走了。”

　　便披上外套，径直走了出去。

　　小明也没有多客气，笑着说了句“谢我唐哥，慢走啊！”继续埋头，心满意足的整理了起来。

　　临近年末，披着风衣的唐子生，走没几步，被西风吹的打了个冷颤，心想着，真是岁数大了啊，谁冷谁知道，便停下来，用双腿夹住袋子，背风系扣子，这时背后，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喊

　　“子生！子生！”

　　他猛的回头，熙攘的街道上，形色匆匆的路人里，并没有熟悉的身影，或许是听错了，他没有在意，回过头系好扣子，快步往公司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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