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冥光书店(下)
“我死了？！”
唐子生表情僵住，惊讶与疑问充斥了整个大脑，他疑惑的笑了一下，觉得这可能又是像刚刚裘士德那样尴尬的笑话，但内心又有一个非常平静的声音说
“嗯，是的，她说的没错。”
一瞬间，好像有一百万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从牙缝里飘出一个
“那...”
老姐姐笑着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止住了唐子生，低声道
“你四周转转吧，不要惊到大家。”
唐子生略带惊恐的回头，因为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死了，那这个地方岂不就是阴曹地府，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是鬼了，他眯着眼睛，胆小的窥了一下后面排队的人群，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银白的头发，她看着有些面熟，又不知道哪里见过，正开心的和老姐姐聊着什么，好像两个人是非常熟悉的朋友，唐子生这时才发现，几乎每一个排队进来的人，脸上都挂着微笑，或者平静的隐含的微笑。
这时他才发觉，整个书店，与其说是一个屋子，不如说是一个过门，宽大的好像古建筑里衙门的门口那种建筑，整体是一个没有隔间的空间，风格古旧却很干净，而且与名胜古迹里那种过门不一样的是，这里完全不阴森，没有那种很凉的穿堂风，甚至，没有什么风，屋里屋外都是明媚的，书架和椅子都是简约的现代主义风格，处处透着和唐子生相契合的审美，置身其中让唐子生说不出的舒服。
这一切让紧张的唐子生平静了下来，他舒心的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端详着手里这本书，静静的翻开一看，突然，大量记忆突然涌现到他的脑海里，从出生到上学，从大学失恋到考公务员，从酒厂到莫葵，再到酒后错吃了消炎药...唐子生不由得向后靠了一下，倒吸一口气，这时听见老姐姐说道
“一会儿再细看吧，店里小，你先到后面走一下流程，找陈胖子帮你具体回忆一下安间的情况，尽快回综属局归档...”
说着，用手指了指后门，唐子生这次没有迟疑，也没有再问问题，轻快的回答道
“好的”
便心满意足的拿着书，从后门走出去了。
穿过一阵耀眼的白光，唐子生非常舒心的感到，眼前是一个有些明媚的广场，上面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有说有笑，不知道在聊什么，唐子生站在那里，像一个孩子一样好奇的四处看，隐约间，他好像看见了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子生！你来啦！”
“放哥！？”
唐子生又惊讶又惊恐。查放——不久前心脏病猝死的酒厂合伙人，居然在这看见了久违的老友，唐子生确确的知道自己真的死了。
“子生，你快先走完流程，晚些时候，我到‘毒’酒吧等你。”
说完，查放笑着，手指着旁边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不等唐子生再张嘴，便朝那个方向走去，这时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从唐子生背后走过来，拍了一下唐子生的胳膊，说道
-“你怎么了”
唐子生转过身，没有回过神，但已经脱口说道
-“哦，尴尬，吃错药了”
唐子生前所未有简洁的，叙述了他的死因，那份坚定和自信，远超回答起诸如“你是如何想到这样设计酒厂的？”这种问题时的自信心。他定定神，看着这个陌生男人，问道
-“你呢？”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唐子生，而是直接讲到
-“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找一个伙伴，她待会儿能带你走完基本流程...”
他朝书店方向望了望，继续说道
-“安间会保持人们生前五旬里最佳的状态，所以你看不见缺胳膊少腿，或者无头的状态，并且神一理事会发明了临终指南，这样非常有效的控制了从前人们刚回到安间的恐慌，给我们节省了大量的精力，你瞧，每个人都是最好的精神风貌。”
他双手摊开，挥舞着指向四周，显出一些得意神情，又马上顿住，说道
“当然那些长期患病的人，会显得虚弱一些，但至少”
他苦笑了一下，眉头一皱，从嘴角里挤出一句。
“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了”
唐子生还是有些没有掌握所以然，太阳有点晒了，两人走到一处矮墙下面，这个广场内，目力所及之处完全没有植物，所以它更像一个体育场。也能看见一些网作为隔断，形成几个单独的区域，甚至有几个人还穿着囚服，但每个人，不论他身处哪里，都是满足的姿态，空气中弥漫着这种空前的满足，那一刻，唐子生认为自己上了天堂，而后，中年男人打断了唐子生的思绪。
-“不不，没有天堂，只有安间，也没有地狱，只有安间”
他点头强调着，
-“嗯？”
唐子生持一种坚定的反问语气，甚至可能面部表情也带出一丝惊奇，但是因为太快，所以整个面部没有形成完整的表情。
-“好吧，你们都有读心术，真不错”
从前面书店出来，唐子生对“神奇”已经明显有了一些适应力。
矮个子胖男人点了下头，好像要说什么，整理了一下已经很利落的衣领，这件衣服，像是件制服，灰蓝色，介于西服和中山装之间，看起来不新，也不很干净。
他用手扶住唐子生的胳膊，向书店方向探了探头，好像在等什么人一样，寻找着，撇了撇嘴，应该是没找到，然后回过来，跟唐子生说
-“她还要再等等”
-“谁？”
唐子生插了一句，可能太快到他并没有听见，所以他有没理会唐子生，接着说道
“安间的人们平时用不到钱，也没有任何不适的饥饿感，过度的情绪，欲望，痛苦，炎热或者...呃寒冷再或者恐惧...”
他顿了顿好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情，断断续续接着说道
“任何过度的东西，统统...统统没有，只有一个地方需要钱，你要记得”
唐子生没插嘴，专注的听着这句需要记得的用钱的地方，专注的看那男人略带得意的神态，好像接下来这句话是他自己的杰作一样，没有任何激动却让人感到特别的满意，他说
-“在我们与活人交流的时候，才需要钱”
-“但我哪里去找钱呢，有工资吗还是可以做生意”
这一刻，想到活人这个词，唐子生突然有一丝悸动，想起还活着的父母，想到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想起心爱的莫葵，不能再看见她的笑，突然有些伤感，甚至想要落泪，虽然没有心痛的感觉，却也实实在在觉到了悲伤，
“不是说没有痛苦吗？”
唐子生在心里想着，显得有一丝懊恼和疲惫
-“会有，但不会有过度的”
读心术再次上线，男人说着，又向书店方向望了望，这种反复的动作，让唐子生有些不耐烦，
-“你在等人吗？”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在望着，太阳有些晒，到刚刚好的程度，完全没有风，仍是完全没有风，也没有闷热的感觉，唐子生还在想着哪里去找钱呢，把手下意识的伸进裤兜，摸出来一把钞票。
-“哎？这？…”中年男子望了唐子生一眼，得意的抖了抖他那颗大圆脑袋，不抖不知道，唐子生发现那其实是一颗与他矮胖的身体不太协调的大脑袋，比正常的比例大了至少两圈，男人没有理会唐子生略带吃惊的观察，严肃说道
-“嗯，对，就是活人给你化的纸钱，也就是说…”他又望了一眼书店，说道
-“当你被彻底遗忘的时候，你将与活人断绝一切强烈交流”
唐子生愣了一下，死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就在此刻，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中年男人刚刚严肃的表情突然洋溢了起来。
-“啊哈！来了！”
他把唐子生整个人转到书店的方向，一只手指向前方，另一只手拍着唐子生的后背，对他说道
-“你快看，她来了”
唐子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眼神聚集在一个正在缓缓走过来的姑娘身上，她的脸非常亲切的，扎一个长长的辫子，面容瘦削，着一身碎花长裙，唐子生感觉熟悉却不认得是谁。
只见唐子生径直走上去，完全忽略了中年男子，到她的对面，四目相对，他们突然抱在一起，都哭了起来，在这哭的时候，唐子生又想起了父母和莫葵，好像看见了他们在家里坐在发呆，父亲不再怒吼，母亲越加消瘦，莫葵正在吃药...这一刻唐子生想起前几年突然去世的哥哥，想起应该找一找他在哪里...
两人哭完，唐子生松开手，问那个姑娘，他们好像自来就熟悉的那样，毫无隔阂的问起，她也毫无隔阂的回答。
-“你怎么了”
-“溺死的”
就好像在完全的信任之下，更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一样。姑娘说她头七需要回家看看情况，唐子生说那好，之后突然画面一转，出现在她的家里，唐子生也没有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过头七，回家看看之类的，就稀里糊涂的，或者说，心知肚明的到了这个场景里。
她家里是平房，很破旧，那些陈设让唐子生想起小时候，完全没有现代气息的年代，这样讲或许也不对，唐子生并没有活的太久，现代，也就是他一直生活的那个年代。
可能只是为了突出破旧，木质的刷着绿油漆的门窗，你可以在窗台上发现干的绿油漆掉下的屑，它们不是通体绿色，贴在木头的一侧会是黄白的，或许是风化或者是带下一层木屑的关系，带着它们特殊的气味，那是年代的气味，窗框的水泥，可以明显摸得到砂石。房屋，很低矮，不会有太多的光透进来，所以整个屋子透着一股潮湿和阴冷，一切都那么难以言表。
一进门，直着就看见她家人在一起吃饭，唐子生不认得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去细看他们的面容，只是看见低矮的门框后面，昏暗的灯光里，一家人在沉闷的推杯换盏，他们的身后，就是姑娘的灵位。
唐子生和姑娘并没有进去，或许是怕打扰或者是觉得会太伤心，他们只是悠闲的，依旧悠闲的在外面的屋子里，看见两碗长寿面，姑娘没有说什么，她走过去端起一碗，就开始吃了起来，她示意唐子生也一起吃，但这时不知哪里冲出一只小老鼠，碰翻了唐子生面前那只碗，面撒了一桌，此时唐子生才注意到那是多么破旧的一张老课桌，通体黑色，布满灰尘，面撒了吃不成，又出了动静，所以俩人这就要离开了。
他们走出胡同，来到城市中，游荡在一条满是摩天大楼的路上，是白天，阳光很刺眼，但只形成一条光轨，斜着在高楼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一字，街上有人，却看不见他们，所以他俩就这样走着，但唐子生总觉得，那两旁的大楼不断的前后重复，好像你走在跑步机上，精疲力尽却原地不动，这时姑娘忽然拉起唐子生的手，疯了一样往马路对面的阴影区域跑去。
-“哎？去哪？”
唐子生确定说了，又很确定她没有听见，只是使劲跑着，马路不宽，却跑了很久，直到面前一个陌生的男子盯着他们看，惊愕地朝他们喊到
-“你们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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