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房间内空气沉闷，两人相对，一站一坐，小小的三皇女眼中似乎有太多无从出口之话，末了，却微微低下了头，抿着嘴一言不发，甚至没有试图对阿科菲尔叮嘱什么。
这很奇怪，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阿科菲尔静静打破沉默：“你悲伤吗？”
“也许吧……”她微微张口，嗓音喑哑，看来是久病到连说话都难以支持了。
“绝望吗？”阿科菲尔又问，这个问题，对于初次见面并定下照顾约定的人而言，其实太过了，然而阿科菲尔还是想要确认什么。
“也不。至少从你来的那一刻起，没有那么绝望了。”小女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句嘱托脱口而出：“我弟弟，是个好孩子，请一定善待他。”
银色的长发轻拂过伊洛斯多莱恩的眼角眉梢，干枯、皱缩，毫无光泽，就像眼前注定生机已绝的孩子一样。
阿科菲尔抱胸，无所谓，又好像是不知所谓：“说实话，我这个人，活的毫无善意可言。”
“你见过他，应该知道，他并不需要怜悯。我只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的幸福快乐，至少比母妃，比我，幸福。”皇女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
阿科菲尔懒洋洋往后一靠，表情有些飘忽：“我明白了。我尽力而为。会好好养大他的。这是作为魔法师的承诺。”
小小的女孩仰起头，黯淡的蓝眼睛急切地直直望向阿科菲尔，道：“不，不需要！我只需要你作为好姐姐的承诺。”
“一个从见面之初，就对我完全不使用敬语的人，只会有两种情况。第一，轻视我，不尊重我，认为对我的态度好坏完全无关紧要……”三皇女伊洛斯顿了顿，说得急了，喘气声又开始愈发变的吃力。
脸色愈发苍白，斟酌了片刻，还是诺诺开了口：“还有一种可能是，您的地位甚至在大陆情报与暗杀工会会长之上，很可能，是能够蔑视一切的身份，甚至包括帝国的皇帝陛下……”
“我相信是后者。不，一定是后者！因为您是会长亲自带来的，那位大人不可能选一个轻浮无能的人来……所以，我只需要这个承诺……”
“……”阿科菲尔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比想象中的更加聪慧。
“好。”阿科菲尔什么也没解释，末了，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对身后事，有什么安排么？”
摇头，淡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脆弱：“找个地方，将我埋掉就行了。不要让我弟弟知道。我，相信你们。”
阿科菲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在语气里加入什么情绪：“那么，作为替代你的身份、你的人生的代价。我附赠你一个承诺——听清楚，我只说一遍，相信你会喜欢。”
“伊洛斯多莱恩，作为一名高阶魔法师，我承诺，送你一场冰葬，也送你一场多年后的重逢。你将永逝在世界尽头的冰壁里。多年之后，就让这位倾尽你所有、想要守护的弟弟，亲自去冰壁之前见一见你，见一见他真正的姐姐……为他做出所有这一切努力的亲姐姐。让你的真正样貌，永远镌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你有这个资格。”
虽然你已永逝，但愿他能懂你。阿科菲尔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仰头，惊讶……了然……欣慰……伊洛斯多莱恩，帝国的三皇女，眼中第一次有了泪水：“有您这样的人陪在他身边，我会走的很安心。”
……
“打扰一下。”门外，忽然传来默哈拉的声音，阿科菲尔拉开门，默哈拉入内扫了一眼：“看来两位已经谈的差不多了。我这里，还需要一点手续。”
默哈拉从兜里扯出一团胡乱揉成一团的枝条。明明是白茫茫的冬日，那枝条却诡异地闪着莹莹碧光。
原本木着脸的阿科菲尔微微讶异抬眉：“不是吧……你干嘛弄这个？”
默哈拉耸耸肩：“由于某种原因，我希望能够提前收取这份委托的报酬。所以需要麻烦您一下。毕竟做生意，最讲究童叟无欺了，我可干不出来欺负小孩子的事。”
阿科菲尔嫌麻烦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虽然殿下信任我们工会的名誉愿意提前支付。这个仪式，是给殿下作为委托人的权利保障。”默哈拉一边理顺这根碧绿枝条一边向皇女解释：“殿下可能并不清楚，那我粗略解释一下。”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守序誓约，它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着绝对的约束性。点燃这根树枝后，一旦起誓，就绝不可违背，否则会被这片大陆的一切所摒弃。”
小女孩眼神耿直，听的分外认真。末了，向默哈拉点点头。
阿科菲尔在一旁嘲笑道：“那棵小树苗要是知道你把它的宝贝树枝这么用，估计会哭到干枯的……”接收到默哈拉催促的眼神，撇撇嘴，十分嫌弃的说道：“啊啊，我知道了，用‘简名’起誓就可以了吧，全名什么的太夸张了。”
默哈拉点头，示意皇女在一旁观看。手一晃，点燃了这根翠绿树枝。
“我，菲尼，在此起誓，会遵守与伊洛斯多莱恩小姐的约定，接替小姐帝国第三皇女的身份，作为一名合格的姐姐，照顾并守护弟弟奥德里安多莱恩的平安健康二十年。此誓不可违背，否则必被全大陆追责。”
随着阿科菲尔口中吐出“菲尼”的发音，周遭空气刹那间变得凝滞沉重，微不可查地狠狠一顿，所有人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连默哈拉也微微不适地皱起了眉。
起誓毕，那簇小小火苗“呼”地向下一卷，猛然包裹吞噬了那根生机盎然的树枝。仅一呼吸的功夫，默哈拉指尖就只剩下一撮浅绿色的薄灰了。
阿科菲尔瞅着三皇女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脑袋一疼，以三皇女现在的身体状况，听她的“简名”实在太过勉强了：“呃，抱歉……这玩意，稍稍有点霸道……”干笑一声，连忙扯着默哈拉那个惹祸的家伙给小女孩道歉。
“那么剩下的时间……”阿科菲尔打个响指，火红的发梢无风自起，魔力涌动，左手伸出，拨弄竖琴一般，在空中勾勒出一道道闪烁着七色光芒的线条，片刻，书房小男孩蓬松着黑发静静睡着的景象凭空出现在房间里，“虽然皇子殿下看上去有些狼狈，我觉得你会希望远远陪着他度过的。”
转身出去，轻轻带上房门，末了，回头补充道：“——不用担心，困扰皇子殿下的复杂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
遥远的温克舒尔山谷深处，一座巨大的石碑高高耸立，石碑上藤蔓龙蟠虬结，青灰色的石质上满是碧绿暗红的苔藓，隐隐透出一股沧桑旷远的气息来。
在那些枝叶的缝隙里，间或闪烁着一个个奇怪的文字，连文字自带的光彩都是各色的，灰白、黑色、蓝色、火红，而在那些文字与奇怪缠绕的藤蔓之上，一行泛着九彩光芒的字分外璀璨地高据在顶端。
石碑旁不足五步之遥的位置，一株两人高的小树苗，懒洋洋地栽立着，一动不动。
“啊嚏！”小树苗忽然一整株的抖了抖，荧绿色的枝丫拽着满树碧绿狠狠一颤，一个稚嫩声音嘀咕道：“谁啊……没事发什么誓……麻烦不麻烦……”
一根枝丫“呼呼”地转了转，让人看着莫名联想到所谓“侧耳聆听”的姿势：“我听听……啊啊啊！”
那小孩子一般的声音忽然愤怒尖叫：“这个魔女！她有功夫跟人发誓，没功夫过来一趟！啊，就是她了！整整三百年了都！其他人都来过了，连最窝里蹲的老鬼都亲自跑了一趟，她把传统当什么了？！难怪爷爷说，她才是最难缠最讨厌的家伙！”
“我得去收拾她！”那棵小树苗颤颤巍巍想要把根拔起来，枝丫正扭动着，又一顿，那声音深深叹了口气：“呼——！不行，我接替了爷爷的位置，我得看守这个碑！”
小树枝摇啊摇，嫩嫩的枝尖相互搓着，把它碧绿可爱的树叶都揉得皱皱巴巴：“我要抗议！我记得有个白头发的暗夜精灵跟她很熟的！找不到这个魔女，我派我的小可爱们去天天骚扰他！看她来不来，哼！”
……
“混蛋默哈拉，我后悔跑出来了。”阿科菲尔低声道。
夕阳西坠，天色渐沉，阿科菲尔斜倚在走廊上。在这个荒废寂静的宫殿才呆了不到一天，她就开始莫名的觉得难受了。
随着这声低骂，默哈拉的身影从阴影里悄无声息的浮现出来：“二十年而已，对您来说，应该并不复杂。”
阿科菲尔想揍他，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揍自己更轻松一些：“是啊，这只是个扮演游戏……默哈拉，我好像没有说过，你是这世上最差劲的人之一吧。”
少年不为所动：“多谢您的恭维。我会铭记于心的。”
“等会儿准备干活了。”阿科菲尔闭上眼，噙在嘴角的，是让龙谷深处沉睡的老家伙们都能吓得苏醒过来的笑容：“当此地死亡‘规则’降临之际，我会让这天——塌上一塌！
“相信整个帝都都会对这一天，记忆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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