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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生者必灭(前篇)


偌大的灵泉寺似乎只有这一个房间中亮着灯。穿着土黄色僧袍的僧人盘腿坐在榻上,他的双手依旧笼在长袖之中,脸色无悲无喜。按理来说这样的景象应该配上一支静谧燃烧着的蜡烛才算有气氛,但这屋里只有发着昏黄光线的电灯。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两人在门口停住,敲了敲门。

        “请进。”永拙师傅的声音淡然。

        两位不速之客推门走入。夜深走在前面,他和永拙大师对视着,蓝冰雨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房间中的三人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数秒之后,永拙师傅指了指榻下的两只布罩蒲团:

        “夜施主,蓝施主。请坐吧。”

        即便是在指示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夜深望了望那两只蒲团,表面的黄色布罩很干净,像是才刚刚清洗晾干的。夜深冷笑一声:“看来大师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我们在寺里走了这么多圈,只看到大师你一人的房间里亮着灯。莫不是专门为了等我们?”

        永拙师傅并未答话,夜深也没有等他的意思。他用十分随意的动作在一只蒲团上坐下,而不像永拙师傅那样盘起腿来。蓝冰雨则坐上了另一只。

        木榻不高,永拙师傅坐在上面也不会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样谈话或许刚刚好。

        可开始的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讲话。

        永拙大师并不急迫,夜深也没有发问的意思。蓝冰雨的视线紧盯着黄衣的僧人,偶尔向夜深处游移一下。她有些疑惑——这两人总不会打算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下去吧?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刚才她在夜深面前显得有些健谈,现在多出了一个“外人”,于是她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大概过了足有三分钟,永拙大师开口道:

        “两位施主,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像是一句提醒,可还未等蓝冰雨想通这句话中的含义,便听见夜深答应道:

        “说的也是,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大师,您是出家人,戒律之中有‘不得妄语’一条,所以您是不会说谎的,对不对?您对我们所说的所有话语,其中并不带半句虚言,对吗?”

        永拙师傅轻轻点头。

        “难怪。”夜深哼了一声,“今天下午我们进入灵泉寺后,我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搞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后来我才想起来,是因为您的说话方式……”

        夜深顿了顿。

        “……跟我很像。”

        他指了指自己。

        “我幼年曾和人做过约定,立誓再不说谎。从那以后,近二十年来我再没有讲出过一句谎言。但是人生在世,总有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有不想告诉他人的事。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我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便只能想办法绕过话题,或是给出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盯着僧人的眼睛。

        “……对,就像是您今天下午做的那样。”

        永拙大师微微闭目。

        “我说我们认为这是蛇咒,想让您再确定一下,你说神理的情况你一眼便知;我问你有没有信心解除虫咒,你说让我相信你;神理问你是不是已经祛除了虫咒,你不直接答她,而是让蓝冰雨确认她身上的咒纹已经消失……每一次,你都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用似是而非的说法堵住我们的问题。可笑我一开始居然还没能察觉。因为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想要蒙骗我们,直接说谎就可以了,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我忘了除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你这样的人,会遵守着和我一样的规矩。”

        永拙师傅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似是在同意夜深的说法。

        夜深笑了一下:“其实答案简直简单得可怕,从一开始就明摆着放在我们眼前。当年那起事件就发生在离河头村不远的道路上,被害者也是河头村中的人,而偏偏在同一条路上的寺庙里,就有一个会用虫咒的僧人……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提示了!早在乐正唯给我看地图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蓝冰雨张了张嘴,她终于听懂了夜深的意思——虫咒就是这位永拙师傅下的!

        可……为什么?

        似是看穿了她的问题,夜深苦笑一声——

        “你就是那个河头村的徐显贵!你就是跟董娜娜订了娃娃亲的那个男孩!”

        如果在电视剧里,这个时候外面应该响起一声惊雷才对,或者背景音乐陡然一变。但眼下当然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永拙师傅颔首:“徐显贵,是我过去的俗家姓名。”

        夜深注意到对面这位年轻的灵泉寺住持,他话语中的自称已经不再是“贫僧”,而是改成了“我”。

        “河头村的那位小卖部老板告诉我,你小时候很调皮,所以后来被父母送出去管教,他以为你是被送到了什么寄宿学校之类的地方。但其实不是,你是被送到了灵泉寺行贞大师的身边,你的父母期待着‘佛’可以把你管教好。那位老板说从此以后就再没见过你,就连董娜娜死去时你也没有出现……你当然没有,就像你下午所说的,你前不出院门,后不出竹林,你已经有数年未曾离开过这里了。”

        似是觉得没什么好补充的,永拙师傅只是平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董娜娜那天借车进山,其实是为了来见你!”夜深这么说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皱起眉头,“等等……那位老板说你调皮,是因为你手脚不干净,明明家里很有钱,却总是偷拿别人的东西——你根本就不是调皮!你有偷窃癖!董娜娜那两百块钱是被你拿走的!”

        永拙师傅又点点头。

        “你……”夜深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困惑之色,“你明明遵守着妄言戒,却会无视其它戒律,还敢去偷别人的东西?你……你到底……”

        “夜施主此言差矣。”永拙师傅终于说道,他的语速很快,声音中竟隐隐多了一种莫名的兴奋,“那些钱财本就是送来给我的。那年她在城里打工赚了些钱,便买了一部二手手机。其时寺中还未安装电话,她便把手机送来给我,如此一来她在村里也能与我通话了。可我并不打算收下,手机也是,钱财也是。她还是如小时一般蠢笨,她似乎从未想过,我一直待在寺庙里,要去哪里使用钱财呢?至于偷盗……她本就是送钱给我,我当面收下也好,先推辞一番再悄悄取来也好,并不辜负她一番心意,何谈偷盗?况且我又非白白受施,我还还赠她一把匕首,是我昔日出门旅游时于摊上购买的。也算是一种礼尚往来。即便是佛,又岂会因这种小事责怪于我呢!”

        他这番话哪里还像个得道高僧,简直就是个街头小混混。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夜深的眉峰愈加浓重,他咬着牙挤出声音:

        “你……”

        “夜施主不必如此惊讶。”永拙大师说着,他那张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施主适才说偷窃癖?的确如此,我也是后来才懂得。我们那个年代,乡野之人哪有知道这个词的?我家里确实曾是小富之家,但比起正正经经地以钱财换取,趁人不备偷悄悄取走自然更有趣味,那种紧张感、刺激感,两位施主想来是不会懂的了。但凡买来的东西,我都不屑一顾,只有自己偷来的,吃着才更香甜。后来我父母许是觉得我该当管教,便把我送到师傅身边……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感慨一句,虽然他们两人都是不负责任的愚蠢短命鬼,但唯有这个决定,实在是明智至极。”

        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陶醉的神色:

        “自那时开始,我才终于明白,过去的自己究竟缺少了什么。对,是信仰!正因为我过去没有信佛,所以才总是做那种小偷小摸的无聊事。直到我跟佛相遇,我才明白……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广博,如此伟大,如此美妙之事!与信仰相比,偷窃之行不过是小儿科!只可恨我与佛相遇太晚,所以才为了那些无趣之事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想来实在可笑!”

        他的语气越来越狂热。就连一贯冷漠十分的蓝冰雨,此时也没能掩藏住眼中的那一抹惊讶之色。

        夜深双拳紧握。

        永拙僧人注意到了他们的神态,但他还在继续往下说:

        “两位施主且看,佛高坐云端,视吾等凡人如同蝼蚁。佛无性无情无欲无求,在他眼中众生皆是俗物。什么伟人什么豪杰,在佛的面前都只不过是一粒沙尘石土!此世间还有比佛更加高贵的神明吗?还有比信佛更加美好更加高尚的事情吗?我行佛礼,守戒律,唯盼有一天,佛会看到我的虔诚,看到我的忠实,佛终会接引我去西方极乐!”

        这人一定疯了!蓝冰雨心想。

        也许正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永拙僧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狰狞之色。

        “若是没有那件事,佛早该看到我的努力才是……”

        “你指董娜娜的死吗?”夜深冷冷地问道。

        “不然如何?”永拙声音低沉,“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之中被一声喊叫惊醒,再想睡下,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起床在寺中闲逛。走到后院的时候,意外发现有人正在棚屋里面鬼鬼祟祟的。一个女子深更半夜来到灵泉寺中,行事诡秘,我当然知道此中必有蹊跷!于是我跟上她,看她在下山的时候踢倒了一个石堆,像是某种标记。果不其然,我凑近一看,脚印还很清楚!我就从那儿沿着脚印往竹林深处走,然后就发现了那个刚刚填上的坑洞!我当即把坑挖开——这也算不得偷窃,自然她已经埋藏,那定是不再需要的物事,况且我也不欲取走,只是悄悄一观,能够窃知他人的隐秘,莫不是美事一桩?然后……”

        “你看到了董娜娜的尸体……”夜深喃喃着接上了话。

        然而,永拙却是摇了摇头:“尸体这说法可错了,夜施主,娜娜那时候还活着。”

        “她还——?!”夜深吃了一惊。

        “是,我那时也如夜施主此时一般惊讶。”永拙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些许痛苦之色,“她身上遍布伤口,头顶一道裂缝,几乎能看到她的头骨!她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子,就是我刚刚送她的那把地摊商品!天哪……我难以想象她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我背着她上山回到寺内,却没有去找我师傅。我了解师傅,他不是佛,只不过略懂医术而已,可娜娜已经无法可救了,她即将死去,再高明的医术也是无用!我像无头苍蝇一样背着她在寺里四处乱转,心中烦乱不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在此期间,她告诉我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害了她……她意识都已经快要消散,居然还能说出那么多话来……”

        他低头看向地面。

        “最后她就在我背上,静静地结束了呼吸。”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接着夜深问道:

        “所以你恨他们,你十分憎恨神理他们,所以你才要杀了他们,是吗?”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但出乎他的意料,永拙抬起头来,他的眼中闪着迷惑的光。

        “恨?夜施主,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不恨哦。我确实要杀了他们,但那不是恨……”

        他轻轻摇头。

        “那不是恨,只是一种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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