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武林阴云（三十一）
帐中漆黑一片，韩尔盘膝坐在厚厚的毡布上。
虽然周围没有一丝光线，他却能清晰的看清这粘布纺织的纹路。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知道。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他能做到这个很长时间了。
最早的记忆，一点点淡去。
他十几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如果是他十几岁的时候，看到汉人所拥有的这些，实用美丽，多种多样的布匹，应该会很羡慕，很向往。
如果是他二十岁的时候看到这些布，应该会很自卑，很低落。
如果是他三，四十岁时，他应该就是愤恨的，不平的。会认为这些都是中原人所享受到的，都是依靠压榨自己的族人而获得。
可在他五，六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许多汉家知识，了解熟悉了他们的文化。那个时候的他终于明白，相比于辽阔的中原，其实没有人会在意它们这小小的一个角落。
如同一品的宰相，对于贱民蝼蚁，人家其实并不把你放在眼里，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在经过的时候，□□顽皮的马儿不小心踩死了你。
而你并不如那马儿金贵，自然死就死了。宰相又怎么会为你特意弄清来龙去脉，毕竟天下的蝼蚁那般多，看那些高个儿的都顾不过来。
于是他的恨消解了，在心中转而化另一种成无边无际，暗沉着的力量。
他已深深的明白，唯有强者才能在有资格存活下去。
韩尔紧紧盯着自己刚刚拿着滚烫烤饼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如果是常人可能早就被烫红起泡，可他的指腹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
他曾经的肤色不是这样的，任何一个人类的肤色都不可能有这样惨白。
“吱，嘎…”微弱的，陌生的脚步声隔着帐篷由远及近。
韩尔缓缓将视线从自己的手转移到了帐篷的门帘上。
他的表情已经变成死一般的冷寂，配上他白惨惨的肤色，黑的如墨一般的眼睛，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而像是被钉在地底几百年却没有丝毫腐烂的诡异尸体。
就像每个他独处于寨子里的深夜那样。
现在也是夜里，韩尔想。
他身体里涌动着的，那些…，貌似想要出来透透气。
韩尔的手臂上，那惨白的皮肤下鼓起了几条青紫色细蛇一般的，血管粗细的纹路。
它们鼓起一部分，又滑动着隐没，就像海面上扬尾下潜的鲸鱼。
只是没有丝毫美感可言，有的只剩惊悚。
门帘掀开，韩尔没有动。
来的是武林盟中的帮众。
有些眼熟，不是假冒的。
那帮众疑惑的看着韩尔，张了张嘴，又向前一步，似乎要问些什么。
韩尔静静的望向他，。
那帮众看不清般眯了下眼睛，又往前了一步，似乎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然后猛地抽出腰间的利剑，向着韩尔的心口刺去。
类似“呋呋。”声的奇怪气音从韩尔口中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那帮众如同突然被就冰冻住一样，僵硬不动了。
“嗯？”
不远处的山丘背面，躲藏着一队黑衣蒙面人。
蒙面人们都穿着一样的服装，都是高大的男性，所以其中有一个异类就显得非常显眼。
那是一个生着大大猫眼，五官精致，有着小麦色皮肤，身量娇小的异族女子。
头上的两条辫子里编着五彩的鸟类羽毛，穿着蓝灰色的短袖长裙。
因为衣服的样式，大半光滑的麦色小臂露出来，两只手腕还各带着叮叮当当好几个银镯子，手镯与小臂互相映衬，是中原女子不可能拥有的大胆美景。
她就如同一只小野猫一般，眼神中既野性又充满好奇。
她本来正蹲在地上把玩着一朵瘦瘦小小的蒲公英，可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头望向一个方向，抬起一只手，在银镯的叮当响声中用手指蜷起的侧面搭住小口，轻轻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听见她的声音，周围二三十号训练有素，不动时就如木桩般的黑衣人顿时齐齐向她所望的方向望去。
烈火焚烧成一条长龙。
时不时有灰黑色的影子在耀目的龙身中坍塌。
一切已无法挽回。
虽然近几日没有再进入城镇，但是他能想象到，干旱与疫病的情况，一定是越来越严重的。
云枫看着火海中的浓烟与焦灰，热浪滚滚扑在他身上。
他回想起那些，自书中看到的惨不忍睹的历史记载。
回想起闲谈时，刘老描述的，灾难之中村民们苦苦挣命的辛酸。
回想起刚才吃掉的夜宵，那个夹满了酱肉的烤饼。
这吞噬锦州百姓生机的火焰，有多少，是因为我？
耳边忽然响起长长一声“嗞———”的嗡鸣。
剧烈的头疼存在感从未如此鲜明。
云枫紧紧攥着手心，眼眶被烟火熏烤得热痛不已。
“枫儿。”中气十足的属于老人的熟悉声音从背后传来。
“师父？”云枫回头望去“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他转身的瞬间，如往常一般温和的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药王谷主吹胡子瞪眼看着滔天火焰，回答云枫道：“当然是来看看这些败类做的好事！
真不知道这些败类是怎么想的，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生病是吗？
瞧瞧，瞧瞧，都糟蹋了，糟蹋东西啊！
简直就是强盗！呸！强盗和他们比都要叫屈！
强盗一杀只能杀一窝，这要害多少人呢？”
老头来和他们汇合时很是自信，毕竟他老人家活了快二百岁，虽然胡子花白一大把，但依旧肌肉紧实，体格健壮。
经历过的大灾小病没有几千也要有八百。
有技术，有体格儿，有自信，遇着这种情况压根儿不怵。
结果这下可好，老头最终还是“唉！”的叹了口气，道：“不知府城药铺医馆储蓄如何。
但一地之存，决计不够。
若是这第二批粮草药物不能及时送到，恐怕…”
云枫当然瞬间就意会了药王谷主的意思。
治每种病的药方，都要使用一些特定的对症药材。
一个药铺手里的药材乍一看不少，其实每种药材单拿出来，常用的最多也不过几斤，若是平日少见的病症用的，或者珍惜一些，产地较远的那些，就算进的收的加起来也不过得个几两。
他们带来的药材中，就几样锦州这边绝对找不到，但对于疫病之症中常用的。
现下，都已成了飞灰了。
而且，药王谷主最后没说出口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
这个见多识广，经历过大风大浪，比如前朝覆灭的老人，显然很清楚，当百姓活不下去，没有希望，只能等死的时候。
必定会自己寻找求生或发泄的途径，这途径不是对下，就是对上。
冲突一但引发，任何一点火星，立马就能燃遍整片荒原。
那将是何等的惨烈。
这世道才平静不过几十年，又要再起血海波涛吗？
齐漱又向火海望去，那跳跃的火光似曾相识。
是他母亲宫夫人，那干枯表象之下，常年燃烧着野望的眼睛。
顺着火海的另一边，云枫一开始来的方向。
韩尔还是坐在那，坐在帐篷中心的毡布上，那个手持利剑的帮众，依旧维持着用剑刺向他的姿势，僵硬的站着。
不一会儿，又一个脚步声自帐篷外传来，来人的脚步声相比起这个被‘冻’帮众来说很重，显然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那人拉开了帘子。
韩尔淡然望去。
“咁尔都？”武林盟帮众打扮的男人吃了一惊。
“龙匡。”韩尔也叫出了族人的名字。
“你，我…我的蛊虫突然没反应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龙匡有些惊疑不定。
他控制的三条蛊虫之一突然失去了感应，他顺着最后的联系找了过来，没想到看见了咁尔都。
咁尔都不是跟着那个汉人大夫去找中原现在的高屋替部族求助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想着，龙匡终于注意到了帐篷里另外一个举着剑不动作的人。
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被他蛊虫控制的人吗？
龙匡连忙走到正对着这个人的位置，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那人脖颈右侧的位置。
没反应？
在摸摸。
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正在龙匡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探知自己的蛊虫情况，或者让他的小可爱给点反应时。
韩尔再一次说话了。
他说：“你们为什么在这？”
龙匡并没有听出那个‘们’字代表着韩尔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自然也就不会疑惑韩尔是怎么知道的。
他只是粗心的忽视了这个字眼。
龙匡因为自身性格，正是查查几个竹寨里少数的见了韩尔不会怕的太厉害的人之一。
所以他除了一开始突然见到韩尔，惊讶的同时微微怕了一下后，不一会儿就因为注意力被自己的蛊虫转移而缓了过来。
他奔波在外，看见平时不说话的古怪咁尔都也觉得分外亲切，坦率的答道：“四天前有一些人带着粮食，盐糖来找我们，要我们用蛊虫帮忙，高屋们同意了，那天晚上就派我和奇桑，阿偈跟着奇朵出发，今天刚到这里，正好遇到了他们的敌人。”对于自己的族人，他当然不会有所隐瞒。
听见这番话，韩尔在他身后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龙匡还在继续嘀咕着：“他们怎么还点火？也不提前说一声，把我的小宝贝们都吓到了。
哎！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寨子里可没遇见过这么大的火。
这些人真是的！”
韩尔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一下站了起来。
把龙匡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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