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胡同口有个小酒吧，里头冲出来四个烫爆炸头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气势很足围过来，其中有个吉他都没来得及摘，直接怼着抱小孩那人，一脸不好惹：“站住，把孩子放下，你们是谁，不说清楚不准走！！”
然后吩咐后头的朋友：“猫子，打电话报警！”
“哎哎你们谁啊！”
“你大爷！”背着吉他的年轻人很仗义，往前一步把人摁墙边。
宋亦大声喊：“哥哥！这是我妹妹！他把我妹妹抱走了！”
“同志，同志，误会，我们不是人贩子！我是民政局的，这位是街道办事处的，一会儿警察来了我们也是说得清楚的呀！”
爆炸头吉他手：“先把孩子松开！紧张什么，你要是你就撒手！有你这么抢孩子的么，人哥哥还在呢！”
宋亦拽着的人眼见一时半会走不了，只能先把先前一直挣扎的孩子放下来以表清白，宁放瞅准时机钻过去，拽着岳佳佳就往回跑。
小不点儿在这一刻牢牢回握住哥哥的手，不让自己掉队，咬着牙顾不上哭，跟着哥哥撒丫子狂奔。
宁放一口气跑回大院，跑进岳爷爷家锁上门。
一高一矮俩抹影子斜斜倒在水泥地上，宁放低头看着岳佳佳，细瘦的后颈凸起两节骨头。
小孩朝他走了一步，哆哆嗦嗦的，不自觉地想依偎。
他们站在门后，少年如狼的双眼仍旧那样锁着她，心跳得快要负荷不了，喘息几次才缓和，后背湿透。
宁山河接了刘珊电话就往回走，到的时候宋老师已经不知苦口婆心在门口劝了多久，但宁放就是不开门。
他立在窗边，瘦瘦的肩膀企图遮住身后的娃娃。
宁山河黑着脸，张口：“我棍子呢！刘珊，拿棍子！劳资不揍死你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刘珊护着肚子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递棍子：“要拿你拿。”
宁山河干脆拆了腰上的皮带，啪一声甩在窗台上，扬起尘土，迷了男孩的眼，他闭了闭，又睁开，隔着一扇窗平静看着他爹。
他的手一直牵着没放开。
唐老师红着眼眶：“你住手！宁山河你不许打他！”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宁山河一张脸气得紫涨，最近到处在盐打，宁放这么一喊一闹，搞不好他十年都白干！
宁山河伸手一揽，迅速抓住了宁放的衣服，整个拽到窗沿，居高临下质问：“你究竟想干嘛！”
少年身后的孩子也因为这样，匆匆被扯得往前窜，露出半张惊恐的脸。
唐老师呜咽出声，赶紧捂住嘴。
“别把她送走。”宁放说。
宁山河；“有种你说实话！”
他压根不相信宁放闯这么大祸是为了别人，这一年来，这小子成天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气他。
宁山河：“你说实话我还当你是个爷们！”
“实话。”宁放说，“我来养。”
这话，宁山河一愣，唐老师一愣。
站在妈妈身边的宋亦从头到尾并没有想那么多，所以也愣住了。
岳佳佳的脑子是懵的，她只知道要紧紧牵着哥哥。
她仰头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想要好好记住他。
“你拿什么养！”宁山河为宁放这番天真的想法气笑了。
在宋亦准备加入“正义一方”的同时，他感觉妈妈推了推他的后背。他顺势往前一步，举起手：“我和他一起养！”
宁放被宁山河一扔，重新站好，往后退两步，没给他爹再抓到他的机会。他看向宋亦，忽然看到了唐老师的脸。
宁放很喜欢这种感觉。
妈妈死的时候，他什么都抓不住，就像现在的岳佳佳，只是没用地哭，但他长大了，他得为岳爷爷留点什么。
虽然老宁气得像是要打死他，但他笃定，这回没干坏事，甚至从唐老师看他的眼神知道，唐老师在夸他是个好孩子。
很多时候，大人顾虑太多，往往不如孩子纯粹，而孩子的纯粹会鼓励那些已经长大的人们，偶尔也得做些天真烂漫的事儿。
唐老师和宋老师对了对眼，彼此心意相通。
她抹了把脸，朝宁放走去，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在窗台上：“小放，带妹妹出去吃点东西。”
宁放的眼睛很干净，安静看着唐老师。
唐老师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去吧，孩子。”
于是他拿了钱，牵着岳佳佳开门出来，宋亦等在门口，一见他，立马牵住岳佳佳另外一只手。
这是小小的娃娃这辈子第一次同时牵住两个哥哥，他们带着她跑，穿过大院，穿过胡同，去88台球馆楼下吃炒饼。
店里客人多，三个孩子排在后头，哥俩有很多话要说，可一低头，看见小不点儿踮着脚在热气里期盼的样子，什么话都不需要现在说了。
宁放摸摸她肉嘟嘟的脸蛋，她没躲，温顺地仰头迎着他。
老板给了宁放一张小桌，两个小小少年没怎么动筷，可以说是有点稀罕地瞧着妹妹，今天过后，岳佳佳对于他们来说，就不止是邻居家妹妹这么简单了。
宋亦一开始想学他妈那样喂，可小娃娃抱着饭勺，糯叽叽地：“会。”
宋第一同学就揣着一颗老妈子心，准备随时辅助，还别说，真吃挺好，吃完抱着勺子舔干净，问哥哥要纸巾擦嘴巴。
宁放坐她对面，露出点笑模样，这才呼呼把饼吃喽。他用右手拿筷子，宋亦用左手，两人挨着坐的时候偶尔会打架，所以后来宁放学了一手，虽不是天生的，但左手也能用。
吃完不敢这么早回去，他拎着人直接上楼。
一进门牛三就笑：“操，当我这托儿所呢！”
宁放没说话，拎了墩布干活。
这是不仅是岳佳佳短短七年人生里第一次来台球馆，也是宋第一同学第一次来。一般时候宁放不让他上来。
这会儿人少，牛三自己开了一桌玩，宋亦和妹妹坐在收银台后头，小丫头没一会儿就开始揉眼，等宁放收拾完巧克回来，小家伙已经趴在宋亦腿上睡着了。
宋亦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宁放：“我这儿还有点。”
宋亦：“我妈肯定会管的。”
宁放点点头：“知道，但人是我带回来的，我肯定得负责。”
他在心里默了默小金库，跟宋亦说想去天桥卖碟。
宋亦眨眨眼，显然是很震惊，他在一天之内震惊太多回了，这会儿有点震不动，问：“你不上学啦？”
在宋第一同学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上学才有出路，考大学才有未来。
宁小爷实在觉得他从前那点婆婆妈妈的性子又出来了，看起来还得带出去茬架才行。他抻腰，淡淡道：“肯定得上完高中。”
后来，是宋亦带着岳佳佳回院里，宁放晚上睡球馆。
宁山河等了一天没等着他儿子，火没处发，回家还得安抚刘珊，刘珊捂着肚子跟那哭：“咱们怎么养啊？小放太不懂事了！宁山河，我告儿你，这事没门！”
宁山河：“就是街坊邻里照看照看，我有个哥们打小也是吃百家饭大的。”
“养孩子夺费钱呐！我肚里还有一个呢！我辛辛苦苦怀上，不是让他来吃苦的！”
宁山河赶忙应：“是是，那肯定，你放心。”
刘珊着急得直蹬腿：“现在到底怎么办啊！”
宁山河一头汗：“明儿我就把这事办喽！”
第二天宁放从台球馆出来，在巷子口遇到了那帮摇滚青年，成天昼伏夜出猫在地下，各个脸白成鬼，觉得不酷，想晒成古铜色，最好是陈浩南那种。
所以他们在胡同里支了小板凳，仰头迎着热死人的烈阳。
“嘿，小子！”吉他手咬着烟先打招呼。
宁放到了跟前，说：“我叫宁放。”
吉他手觉得他有意思，跟着介绍自己：“我叫陈浩，陈浩南的那个陈浩，那个光头是猫子，你要愿意的话叫他山鸡他能乐半宿。长头发的李林，胖的刘胖。”
他已经弄明白了昨天的事，轻轻拨了一下弦：“你小子挺有种。”
宁放发现他今天背的吉他和昨天很不一样。
“这叫贝斯。”陈浩说，指了指酒吧，“有空来玩，教你。”
宁放走进宋家，整好看到唐老师要帮小不点儿洗澡。
宋亦守在旁边，见他来了，还给腾出个黄金位，要看妈妈给妹妹洗澡。
小丫头眼见着这几天瘦了，西瓜一样的小肚皮似乎都小了一圈，两只手护在肚皮上，一听要洗澡，生怕麻烦大人，赶紧说：“会。”
唐老师一时就有点被萌的不着边，爱不释手地抱着小闺女，打商量：“会啊？我们佳佳太厉害了！可是这里你不熟，够不着香皂，今天就让我帮你，好不好？”
小娃娃听了，点点头。
她想表现得好一点，乖一点，省心一点，主动脱了身上的小背心，心里没什么男女之别，没觉得自己跟哥哥们有什么不一样，脱了小背心又脱小裤衩，站不稳，摇摇晃晃的。
唐老师没料到她这么干脆，赶紧站起来把厨房门关了。
宋老师原本待在距离厨房最远的卧室，还严严实实阖上门，这会儿出来，把俩个男孩拎出去，站在屋檐下，告诉他俩：“妹妹洗澡不能看，她是女孩子。”
小小少年对看一眼，都是在这一刻才将岳爷爷家的这个小不点儿/妹妹，与“女孩子”三个字对上。
宋亦举手：“可是妹妹还好小。”
“那我们也要尊重她。”宋老师说，“女孩子是很娇嫩的花儿，要好好保护。”
宁放热得头发跟刺猬似的，全是汗，仰头问：“那还带她玩儿么？我们在学校都不跟女孩玩。”
宋老师笑起来：“除了我刚刚说的，其他你们自个掌握。”
夏天冲个凉的事，很快就好，岳佳佳短短脖子上扑了厚厚一层痱子粉，被唐老师牵出来，小裤衩小背心穿的好好的，几根小细毛也被唐老师分成三七分，梳得整整齐齐。
小闺女低着头，脚拇指动啊动。
唐老师放手：“去玩儿吧！”
宋亦立马牵住，带到自己房间给妹妹吹电风扇。
主卧里，刚还教儿子的宋老师谨慎凑到媳妇身边，很是不确定：“你说我能抱抱她么？”
宋亦跟他爹像，骨子里一模一样，很多时候这个家唐老师才是主心骨。
唐老师爽快：“怎么不能抱了？她又不是十□□的大姑娘。也就咱们家讲究，回头你抱着到胡同口买糖吃，我看看谁敢说什么！”
说着，唐老师想起刚才洗澡时小闺女的懂事，叹口气：“你多哄哄佳佳，让她知道多的是人疼她，她就不怕了。”
宋老师是很期盼了，当年唐老师怀上的时候他就希望是个闺女，每天幻想有件小棉袄冬天暖着他夏天也热着他，可出来一瞧，是个带把的，又赶上国家政策，也就歇了心思。
那年岳老爷子不知打哪捡回来个小闺女，宋老师眼巴巴看着一点点长大，他心里喜欢，但与这闺女最近的距离大概也就是唐老师抱着她坐了一回摩托车。
宋老师站在门边冲唐老师笑：“嘿，我现在就去！”
小姑娘安安静静吹风扇呢，风大，一吹小分头就吹散了，搭在额上，宋老师呼啦一下捧起来：“走，叔叔带你去买糖！”
这是岳佳佳从未体会过的高度，视野和空气都不一样，她紧张地抱住叔叔，这份依赖叫宋老师走路都带风，后头还跟着俩哼哈二将，沾妹妹光，来蹭吃的。
唐老师从头笑到尾，等宋老师捧着娃娃回来，推他一下：“傻子。”
夫妻俩肩上多了一担，瞧着却开心，躲在厨房里做约定，要好好把这闺女拉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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