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月亮感觉自己好像一条终于回到水里的鱼儿，完完全全地融进了地底的灵气里。
灵气罩碎裂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一道柔和的灵气不知从何处袭来，将她整个裹在其中。
再次睁眼的时候，便身处在一片白茫茫的灵脉中了。
也不能说是灵脉，此刻的小岛底下，已经不再是即将枯竭的脉络，不是汩汩流淌的溪流，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温暖的灵气全方位地包裹在四周，带着她一起一伏地轻轻摇晃，若是不考虑现状，简直惬意极了。
月亮难以免俗地瘫着享受了一会，直到身旁的灵气突然变得湍急起来，将她打了个趔趄，才鼓起精神挣开身上的灵气层，扑腾着四肢往旁边游动。
柔顺的银色毛发出现了一瞬，很快融入了灵气当中。
也幸好她的动作够快，等她手忙脚乱地靠着一块石头停下的时候，刚刚还平静温柔的灵气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呼啸着从两边奔流而去。
以她的小身板，但凡往旁边踏出一步就是直接被卷走的下场。
月亮小心翼翼地张望一圈，默默地转了回去，努力扒拉住身后依旧□□的大石头。
不同于真正的海洋，灵气的流淌是无声的，月亮挂在石头上发了一阵呆，总疑心能听到一些唰啦唰啦的响动，正忍不住转过脑袋观察的时候，就看见身边悄然接近的陌生物体。
那是一截白色的长条状物体，即便在汹涌的灵气中也依然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像是一条上等白玉雕成的大尾巴。
月亮隐约感觉到什么，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尾巴”向自己靠近，顺从地被它裹了进去。
那尾巴温柔地绕着她卷了几圈，尾巴尖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喊了一声“月亮”。
“木头！”月亮高兴地应了一声，在秦若的示意放轻了声音，先夸了一句，“你真好看！”
“……什么？”秦若的声音顿了一下。
“你的尾……树根呀！”月亮兴奋地想用自己的尾巴勾一勾身上的大尾巴，晃了半天却没能找到，只好失望地作罢，“我听说每棵树都有根扎在泥土里面的，原来你的根也这么好看，我以前居然都没有见过！”
秦若有点想笑，忍了忍，只用根尖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的脑袋：“好，以后给你玩，但现在我想先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嗯！”月亮认真点头，“要我做什么？”
“扶桑之前说的，要拿你做阵心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嗯。”说起这个，月亮顿时蔫了下来，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什么，“但是我……”
“我知道，没事的。”秦若柔声安抚道，“是扶桑做了错事，还想用月亮激发他的阵法，对不对？所以，我想请月亮帮我一起阻止他。”
“我能做什么呢？”
柔韧的树根带着迷茫的小团子重新踏入了灵气流，月亮被激流冲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上的树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听清了耳边的解释。
“我方才试探过扶桑，可以确定，我们之前拆解的阵法同现在这个在功能上是相类似的，倒推过来，也就是说，用来代替那许多阵眼的所谓‘阵心’，就是一个高纯度的灵气团。”
“就是……我？”月亮又抖了一下。
“别怕。”秦若好笑地揉了揉自我惊吓的小家伙，安慰道，“本来是这样，但我们可以做一个假的暂且骗骗他——正好这里有这么多灵气供我们利用。”
他晃了晃根尖：“但我现在不太方便，所以只能教给你，具体操作就要靠你了。”
·
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的狂风和暴雨将满树青叶打得摇动不已，唯一泛着微光的漩涡中心，隐隐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与此同时，被遮蔽许久的阳光突然穿透云层，耀眼的光芒瞬间倾泻而下，直直地坠落在小岛上，将岛上的巨树照耀得几乎泛起金光。
满天乌云仿佛突然漏了一块，显露出一道灿烂的轮廓，与黑洞一明一暗地遥遥对峙着。
由于读条时间太长，扶桑已经找了一朵浪花，摇摇晃晃地坐在上面。突然的光线照得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仰头望了望天色，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时间快到了呢，若华，你的同伴呢？你的——‘不只有你’呢？”他挥挥手，让浪花托着自己来到巨树面前，慢悠悠地询问道。
“是啊，时间快到了。”秦若晃晃枝叶，表示赞同。
地底下，月亮已经适应了湍急的流速，灵巧地顺着灵气往前游动，白玉似的树根紧紧跟在她的身边，随时准备抢救翻车的小狐狸。
明亮的阳光穿过巨树，星星点点地落在跃出地面飞入漩涡的灵气流上，某一刻，平缓流动的灵气流中突然跃出一个浑圆的球体，在细碎的光斑下明晃晃地闪了一下，又很快落了回去，在其间起伏滚动着不断前进。
“呵，来了。”扶桑轻笑一声，侧眸望了一眼身旁的巨树，迤迤然地站起身，凌空迈步，朝着黑洞的方向走去。
“月亮！”
秦若反倒比他快上一步，焦急地大喊一声，一大丛茂密的枝叶伸展而上，试图拦住飞速滚动的灵气团。
那灵气团灵活地拐了个弯，穿过枝叶的缝隙向上一跃，径直奔向了不远处的幽深黑洞。
蓬松舒展的枝叶仿佛一方手掌，下意识地向前一攥，显然是落了空，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扶桑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
“你看，连你的月亮都进去了，真的不考虑跟我一起走吗？”他望着眼前的枝叶，再次诱哄道。
秦若似有所动，慢慢地朝他靠近了一点。
扶桑的眸光不动声色地亮了一度。
“我看——还是你留下来吧！”
微微收紧的枝叶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一抖，激起一阵强烈的劲风，无数叶片飞散开来，随风四下舞动着。
扶桑被风激得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就看见无数青色的叶片齐齐涌入漩涡中，将疯狂旋转的漩涡打得停滞了一瞬。
“啪！”
不远处几乎同时响起一道响亮的断裂声，扶桑悚然望去，只来得及看见半幅树冠轰然倒下，准确地拦住了下方滔滔不绝的灵气流。
“若华，你在干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就算你能拦住这一束，又能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吗！”
话音刚落，头顶的两道灵气束像是被什么从中截断，先后消失在了天际。
灵气汇聚的中心，孤独旋转的漩涡失去了灵气的供应，逐渐放慢了转速。
漩涡中央，深不见底的黑洞缓缓合拢，像是暗夜里不知名的庞大怪物，正悄然闭上眼睛。
“你看，这不就是我的□□吗？”骤然砍去半边身体，秦若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又带着点笑意，像是证明了什么似的。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注]”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吟几句，最后道，“扶桑，放下吧。”
“好吧，我承认，可能也许，是你赢了吧。”
扶桑背对着秦若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重新抬起脚，稳稳地踏入了尚未消散的黑洞当中。
没有回头。
·
金焱飞到岛上的时候，就看到礁石上两道相互倚靠的身影。
高的那个面色苍白，失去血色的俊脸简直像尊没有生气的瓷器，安静地斜靠在身旁人的肩上。
矮的那个倒是鲜活得很，只是一张脸红得过了头，腰杆也过分挺直，正努力耸着肩膀好让高个儿能够靠到。
“哦豁。”金焱收了翅膀，停在两人面前，“呃，若华这是……还撑得住吧？”
月亮抬起头，挥着拳头瞪他。
金焱吐着舌头做鬼脸反击。
“金焱？外面怎么样了？”苍白的瓷器突然动了一下，低声询问。
金焱赶紧收起玩闹，认真回答：“没事了，乌淮说，我们运气还不错，扶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两个阵眼的灵气潮反而退回去了，以后慢慢处理就行。”
“只是可惜了散灵大阵，经过这一遭已经差不多要散架了，乌淮觉得不如干脆彻底拆掉，反正现在咱们人也不多，短时间内不至于重蹈当年的覆辙，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好，我想想。”秦若点点头。
“嗯，你慢慢想，不着急。”金焱闲不住地转了一圈，低头踩起了脚下的影子，“你放心，这回还没有榆市那回糟糕呢，虽然也造成了一点影响，但我看人类自己就能解决。对了，甚至都没有怪物趁机冒出来捣乱，啧，居然还有点不习惯——说来是有点奇怪，好像真的有一阵没有见到过混沌了。”
对面突然陷入安静，金焱奇怪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无语的眼睛。
“金乌哥哥，你才觉得奇怪吗？”月亮看了他一会，见他真的一脸懵逼，无奈地解释道，“那些混沌，本来就是扶桑哥哥为了阵法搞出来的邪物，都被压在阵眼底下了呀。”
“什么？”金焱懵了一下，随即陷入了狂喜，“也就是说，咱们这次属于一锅端了？”
“应该是吧，扶桑哥哥这么厉害，应该不至于留下漏网之鱼。”
“也就是说，以后都不用干活了？！”
“活都没了，当然不用干了。”
“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休假了？我自由了！”
月亮笑着附和：“对啊。”
“喔吼！我得赶紧去找木兰！”金焱蹦得差点原地起飞，努力克制住自己重新回到地面，完成任务似地问了一句，“那什么，若哥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虽然满脸写着“快说没有快点结束放我回家”。
“没了，你去吧。”秦若笑了一下。
“得嘞！”金焱得了准信，蹬着地面就要上天，却又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紧急刹了车，原地磨蹭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那个，我就随便问问啊，扶桑他……怎么样了？”
“他……”秦若终于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空中，“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
金焱走后，月亮才敢偷偷询问：“木头，扶桑哥哥真的去了他说的上界吗？”
“傻姑娘，我骗他的，你怎么也信了？”秦若像是恢复了几分力气，慢慢坐直身子，笑着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不过，不管怎样，总归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际缓缓升起一轮皎洁的圆月，海面早已恢复平静，影影绰绰地映照出柔和的月光。
月亮偏着头，仔细去看天边的月亮，许久，轻声问道：“木头，我不应该叫做月亮了，对吗？”
“为什么？”秦若问她。
“因为……因为我不是月狐了，我身上还染了很多月狐族的鲜血。”
小姑娘垂着眼睛，倔强地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眼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起了红。
“不是你的错，月亮，不是你的错。”秦若叹了口气，伸手将小姑娘轻轻揽进怀里，“你听着，你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我的月亮，一直就不是月狐的月，是挂在天上的，最漂亮的月亮啊。”
月亮跟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映入眼中却不是明月，而是一方白皙的下颌，柔柔的月光笼在他的侧脸，沉沉黑夜里，原本无比熟悉的模样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月亮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是在这座小岛，这片礁石附近，她刚刚得知秦若打算抛弃自己先行离开，气得独自躲在海边，意外触发了化形期。
化形真的很痛很痛，像是要将她整个撕裂，拆分重组出一个新的什么，月亮还生着气，咬着牙不肯喊出声，蜷成一团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等到了第一阵疼痛结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身后走来了一道陌生的人影，秦若第一次在她面前化作人形，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久。
疼得满眼模糊的视线里，月亮努力地望过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侧脸。
她那时真想一直记住这张脸，只可惜后来长达三十年的阵痛几乎完全抹去了她的记忆。
直到一年前，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重新爱上了一张脸。
月亮一直不敢问是不是每个人的化形期都是这么长、这么苦，怕是因为自己太笨，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逆天而行的代价吧。
不过也没关系，好在她还享受了这样长的美好时光，好在，因为这个身份，还可以做点什么。
月光下，秦若已经又一次睡了过去，也难怪，今天他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些，树冠倒下的时候，就连躲在团团树根下的月亮都听到了轰然的响声。
月亮往上蹭了蹭，把脑袋放在秦若的肩上，好让自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
“木头，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吃好多好吃的，要给我玩你的大尾巴，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金乌哥哥没有我聪明，乌爷爷也没有我聪明，他们都不知道，你其实不想让两位前辈的心血白费。”
“他们不知道，散灵阵会崩溃，是因为它不是一个完整的阵法，它……还缺了你。”
“可是木头，你们当初设下阵法，不就是为了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吗？但现在，就像乌爷爷说的，不管有没有阵法，大家都能好好的。”
微风拂过，轻轻吹动秦若的眼睫，像是在否认她的说法。
月亮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笑了，伸手碰了碰捣乱的睫毛，自问自答：“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但灵脉也不是完整的，对吗？”
“我们刚刚才知道，原来灵脉也缺了一块，如果解开阵法的话，就会像从前的小岛一样，不断地从缺口流失灵气，最终枯竭。”
“可是还有我呀。”
“所以啊，这就是一个我们俩之间的选择题，但因为你现在睡着了，只能由我来回答啦。”
月亮眨眨眼，突然觉得自己占了好大便宜，笑眯眯地贴着秦若的脸颊蹭了蹭：“好啦，由不得你不答应，我们已经说好咯。”
“我在岛上等了你三十年——嗯，应该可以这么算吧——所以呢，你也要等我三十年，这样才公平。”
“等我回来了，你要带我环游世界，带我去吃很多地方的食物，还要把你的尾巴借给我玩！”
一颗温热的水珠从脸上滑过，无声地落在秦若的肩上，在衣服上晕出一个深色的印痕，不一会，又多出好几个。
月亮惊奇地用手指挨个蹭了蹭圆形的印痕。
“我走啦，不然你又该醒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对着秦若微微笑了一下，“说好了，你一定要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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