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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宋王


南蓉在东厢房,按照每天的习惯梳头,她能清晰的听见隔壁圣人与刘茹慧在做什么。她心里波澜不惊,甚至还在想,圣人竟不轻着点,也不怕伤了刘茹慧和孩子。

        妆奁深处那枚小金簪还是初入宫时太后赏的,簪尾磨得极尖极细,稍有不慎就要掉下来,聿朝每家每户的女儿,或金或银,都有这么一支,是给小女孩练仪态用的。这是太后还是贵妃时,亲手别在南蓉头上,许多年不戴,现在这支簪子只能拢住一半的头发,不过也够了,另一半散着也行。

        18年前,圣人虽然已经第三次做父亲了,可他兴奋的一夜没睡,坐在她的床前目不转睛的看了一整夜,每次南蓉因为疼痛而醒过来时,他都在盯着她,深情的吻她的手指,兴奋的说:“你能相信吗?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时刘茹惠还只有四五岁,她随着母亲,也就是南蓉的的姨娘,进王府来看望新出生的小世子。

        生产时上一位宋王妃也在,她是先帝亲自为宋王选的民间女子。这位乡野少女长相并不出众,身段也不是一流,李润十分的不情愿,只是陛下朱笔一挥,亲自写了册封的诏书,还叫内长侍在朝会时当着众臣宣读了,事先没透风,一点没给反驳的机会。

        若按前朝旧历,册封王妃的诏书如是圣人亲笔,便是册立太子妃之意。李氏是前朝旧臣,深谙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当时20岁的李润刚被封了宋王,为自身计,他不敢不接着这位天上掉下来的王妃。

        南蓉已经不记得当时听见消息时是怎样的心碎了,毕竟也是20多年前的旧事。可那晚张贵妃怒发冲冠,仿佛要把一口银牙咬碎,发起疯来抓到什么砸什么的样子,南蓉记得一清二楚。

        张贵妃可以说是南蓉的养母,如果她能想到今天高居凤座成为太后的日子,当天必然不会如此失态。

        寂寂深宫,身居高位而多年无子,张贵妃对自己的处境早就有了冷静的分析。

        皇后早逝,嫡子战死,先帝多年征战,迟迟不立皇后与太子,其中深意众人皆知。一是怀念发妻与嫡子,二是子嗣中着实没有出色人选。

        后宫人人都像红了眼,有儿子的拼着命要儿子出人头地,没有子女的日夜求仙问药想要生下个龙驹凤雏来。

        张贵妃表面上管理着后宫事务,实际没有儿子傍身总是觉得根基不稳。梁贵妃出身高贵,祖父是陛下恩师,又育有皇长子,若以长幼论,自然是未来的太子。众人皆道张贵妃眼前风光,未来难免落得个戚夫人的下场。

        后宫诸人苍蝇逐臭般讨好梁贵妃,而张贵妃却主动示弱,交出了管理后宫的大权,用这权利换来了一个小女孩。

        张贵妃原本准备了一整套说辞,打算在先帝面前来个言辞恳切楚楚动人。谁料先帝忙于战事,听见张贵妃要把权利交给梁贵妃时,只说了一句好,张贵妃说想在宫外找个小女孩来作伴时,陛下连头都没抬,只有一句,你随意选吧。

        先帝是个聪明人,但天下未平,他实在懒得把心思放在后宫,只要这群女人不公然的闹起来,陛下绝不染指她们的事务。

        张贵妃心中早有打算,那个小女孩是个孤女,父亲生前是个九品弘文馆校书,家族是大姓沉山赵氏。她父母因贫病离世后由富农叔叔抚养,叔叔婶婶时常苛待她,听说张贵妃要找侄女作伴,乐的合不拢嘴忙不迭的把六岁的南蓉送进了宫。

        张贵妃倾尽所有的教导南蓉,仿佛她是亲生的女儿。小南蓉聪明好学,不过半年,连圣人都连连夸奖。说她温厚持重,聪敏良善,仪态端华。后宫众人却暗笑张贵妃得了失心疯,关起门来教导这么个孤女,大约是寂寞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按理来说圣人应该猜到张贵妃在下一盘棋,可他的心全在战场,顾不得这么一个小孤女的事情。

        张贵妃的心思其实简单,她知道生子无望,不如培养出来一位皇后,哪怕做了王妃,将来自己也终身有靠。

        随着南蓉一点点出落成了标致的少女,李润也成为了将军,掌管北衙禁军拱卫京师。青年男女的爱情发生的都是那么的浪漫和千篇一律,豆蔻年华的少女,英姿勃发的少年,有许多的浪漫往事可讲。

        梁贵妃对眼前的浪漫故事视而不见,她忙着贿赂军中要员,要他们在战场上助未来的太子一臂之力。

        所以很难说李润到底有没有领兵的才干,他身边优秀的将领实在是太多了。

        可他在战场上的时间却逐渐多了起来,婚后更是连年不回家。自从南蓉嫁给九皇子,终日无事的宋王妃就经常到府里来陪南蓉闲话,她为人谦和又好生养,嫁到王府两年只见过王爷几面便生了一子一女。

        南蓉生第一个孩子特意请她来帮忙。当时的宋王妃还笑着抱起刘茹惠,放在南蓉身边对比着,说这个小女孩简直像南蓉的亲女儿。

        她是大前年春天没的,王府说是暴病,也有说宋王姬妾众多谋害了她。各种说法众说纷纭,宋王姬妾着实多,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六个,家里所有侍奉的婢女都是宋王收用过的。这些女孩到了年纪有一大群人抢着娶回家,为的是能和宋王攀上关系,谋求仕途。

        上一位宋王妃走了不到半年,宋王李润就到刘家提亲,点名要求娶嫡女刘茹慧。一时间朝野震动,言官们纷纷上书,参奏他正妻去世不到一年就要另娶,还参奏他求娶外戚,妄图结党。圣人气的朝堂上打了宋王一顿板子,宋王赤身背着荆条在万德堂跪了一整天,宁愿辞去所有职务,也一定要娶刘茹慧,太后无奈才允准了婚事。宋王倒潇洒,放弃手中兵权,每天伴着娇妻美妾在王府饮酒作乐,有人参他纵情声色,不成体统,圣人却不发一言,言官们多的是攻击的对象,慢慢也不说什么了。

        屋里的蜡烛灭了两只,月光大摇大摆的闯了进来,毫不掩饰的把南蓉笼罩在寒光里,她的头发反射着月光,散发着绸缎般的光芒。

        衣橱里有宫女的衣服,是昔年款式,还是南蓉14岁时,求着司衣尚宫送她的。款式虽然旧,不过在深夜也不大明显。

        宫人走的甬道也是十几年没走过了,南蓉走在其中不需要辨别方向,只凭着直觉便能到达过去常去的地方,那里不远,叫熙和宫。

        宫门丝毫没变,只不过年久失修,有些破败。门上的朱漆略显斑驳,南蓉抚了抚门上一块漆皮,还没用力就掉下一大块。

        熙和宫这是先帝为李润所建,先帝属意他为太子,但是因为忙着统一中原和肃清前朝余孽,还要平衡多方势力,想法只能搁置。可当时皇长子李润业已成年,应该出宫居住,先帝为了让他留居宫中特意为他修建了熙和宫。这十几年来,只有当今圣人命宋王夫妇留宿才打开使用,以示圣人宽仁。

        南蓉徘徊了一会,她知道过了凌晨值守的侍卫会减少两个班次,熙和宫这里更是无人巡视。

        她推了推门,大门紧闭着,看来这就是天意吧,南蓉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吱呀一声,李润亲自打开了门,他的声音发干,“你,怎么会在这。”

        南蓉回过头,屈膝施礼,“王爷怎么还不睡?”

        李润没有回礼,指了指屋顶,“我在那饮酒赏月,看到你在门口徘徊踌躇,所以下来看看是梦还是真的。”

        南蓉提起裙角,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深夜饮酒,于脾胃不利,王爷年逾四十,好生保养才是。”

        李润在她身后关上门,沉吟片刻,搂住了南蓉的肩膀,“我真的想不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南蓉看了看李润因为激动而用力的手,正色道:“王爷,你失礼了。”

        李润的手丝毫不放,反而用力了几分,“失礼?那他们在你的床榻上行苟且之事又算什么?”

        南蓉拨开了他的手,“王爷当初一力求娶我的表妹,便应该知道会有今日。圣人还算克制,我本以为,他会永久的把茹慧扣在宫里。”

        李润犹豫了片刻,走上前,死死抱住了南蓉,“不,不要提他们,我宁愿相信这是梦。”

        南蓉没有挣脱,冷冷道:“王爷应该知道你我一举一动尽在圣人眼中,你越是失礼,刘茹慧就越想做皇后。”

        李润放开了南蓉,懵懂的看着眼前的姑娘,他还是想称她为姑娘,因为她今日种种都与十几年前无异,这十几年的岁月好像都是虚幻的,唯有年少的时光才是真的。

        熙和宫庭院里的紫藤长廊,是年少时李润与南蓉最喜欢的地方,李润练剑,南蓉读书。

        “王爷前半生战功赫赫,后半生声色犬马,本来可以平安度日,可你偏偏硬是要娶刘茹慧,这样任性,可想过你的子女吗?幸好你把成年的儿子都送去了封地,可也得为身边几个小的考虑。”

        李润摇了摇头,“我想骗我自己,骗我自己,她就是你。南蓉,我看的出来,你不快乐,跟我走吧,我们把什么都放下,我现在就带你走。”

        南蓉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你走,我有三个孩子。我冒死来这里,不是来叙旧的。我是来劝你,不要再暗地里撺掇陈王谋反,你的心思圣人早就知道,只等着陈王一动,把你们一网打尽。”

        南蓉能看见,李润的眼睛里惊讶恐惧还有一点被发现后的轻松,他向前一步,坐在廊下,垂头道:“南蓉,事情已经不受我控制了,我只资助了他一些钱而已,现在箭在弦上,我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

        南蓉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此刻脆弱的李润,“那你就走吧,把你的孩子们都带走,不然陈王兵败,他们必受牵连。”

        李润惊讶的抬起头,凝视着南蓉,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李润缓缓起身,“我到翟辽封地去,不再回京。”

        南蓉屈膝道:“兄长肯为国着想,自请戍边,是我大聿幸事。翟辽地处边陲,大哥去了那里一定要深居简出,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嫌疑。”说完转身就走,李润伸出手拉住了她,“我能再抱你一下吗?我每天晚上梦的,都是还能再单独见一见你。”

        南蓉的眼眶发酸,她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李润,他眼角唇边都有浅浅的皱纹,鬓角的黑发仿佛染过,身形也没有年轻时稳健壮硕。

        “王爷,夜深了,早些安置,告辞。”

        “别走,南蓉。”

        南蓉恢复了皇后的神色,冷冷道:“李润,你直呼当朝皇后名讳该当何罪?”

        宋王错愕的看着南蓉,他抚着左膝跪倒在地,拱手道:“臣饮酒误事,请皇后娘娘见谅。”

        他左膝有伤,那是陈年的毛病,南蓉听说那年李润清剿前朝余孽,带着重兵包围了壶州,那是他第二次对战前朝壶州总兵尚之隆,不同于之前的铩羽而归,这次他把尚之隆逼上了绝路。

        尚之隆与大聿军对峙已有两多月了,他镇守的壶州城内没有了一丝粮草,城里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宋王料事如神,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偷偷进城来与之巷战。尚之隆身边还有四个卫兵,眼前是数十人的聿军,身后是高墙和妻女,已经无路可走了。

        李润把玩着手中的弯刀,一脸的胜券在握,当时的他年轻气盛,戏谑道:“尚兄,路到了尽头,为了嫂夫人和孩子,弃暗投明吧。”

        尚之隆看了看仅剩的四个弟兄,又看了看年轻的妻子。他轻轻盖住了妻子的双眼,妻子仿佛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把襁褓里的婴儿放到身后,闭上了眼睛。

        四个卫兵利剑出鞘,只用了一瞬便把自己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尚之隆向他们鞠了一躬,高高举起手中红缨枪,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的妻子。利刃轻松的刺穿了年轻的妇人和襁褓里的孩子,尚之隆对呆若木鸡的李润轻蔑的一笑,本来想说些什么,后来仿佛不屑一言般,取出匕首利落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最后一瞬他举起左臂按动了机关,一支冷箭向李润发射出来,正中他的左膝。

        这一些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李润反应过来,左膝已经被尚之隆的暗器刺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血洞。

        士兵上前检查,发现缨枪并没有伤害婴儿分毫,只是刺穿了襁褓。

        同一天,在京城的南蓉生下了人生中第一个孩子李政衍,这是他的祖父□□皇帝亲自赐予的颇有深意的名字。

        同年,皇长子宋王李润的母亲葬入了妃陵,这意味着他的母亲,名动天下的美人,梁贵妃,失去了与□□皇帝同眠于地下的资格,她的儿子李润也彻底失去了王位继承权。

        李润对待这名从生父手下死里逃生的婴儿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驰骋沙场多年,死亡不会触动李润分毫。按理来说,早已为人父的李润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女婴心生温柔,可偏偏是这个小女婴让李润左右为难。

        理论上来说,这个小女孩绝不能活,但李润不知怎么了,他亲自把这个女婴送到了隐退的老将军唐棣家里。

        唐老将军一生无儿女,他在战场上与尚之隆交过手,感佩女婴的父母死的壮烈,他颤抖着接过了这个孩子,询问李润她叫什么名字。

        李润不知,唐老将军环视四周,见草木茂盛,便道:“不如就叫芜苒吧,希望这个孩子能茁壮长大不为前事所染。”

        除了南蓉和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李润把那女婴送去了哪。

        壶州城里赫然传出谣言,说李润前年第一次攻打壶州时与尚之隆的妻子有染,那个女婴分明是他的孩子,被尚之隆发现才怒不可遏的杀妻灭女。原本尚之隆想要投靠聿军,但因为此事才被李润灭口。

        传言日盛,竟言之凿凿流传到□□皇帝耳中,所有人都相信,这件事把李润高贵美丽的母亲往妃陵里推了一大步,或者说是最后一步。

        而李润仿佛中了那个女婴的魔咒,死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直到唐将军离世,他还都以为这是他与唐棣将军至死不渝的秘密。

        南蓉叹了口气,扶起了李润,带着祈求的口吻说道:“朝宇哥哥,我不想知道你是为什么,我只要把那个孤女送走,你放过我儿子吧。”

        李润心头一紧,许久没人叫他的字了,乍一听还有些陌生。他这才明白,这是南蓉与他的交易,用秘密交换秘密。李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错愕的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再去看一看那日思夜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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