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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梦魇


知元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她光着脚站在一座雪山脚下。她没见过雪山,但在梦里的场景却那么真实,真到偶尔她会怀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和自己到底见没见过雪山。

        雪山上没有风,知元身上穿着皇长子的貂裘,下面却光着脚。雪的触感像是盐化的棉花,保留了棉花的松软但没有盐那么强的承载力,每走一步都会被深深陷进去。

        四周静的可怕,偶尔有雪从很高的树上掉落,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轻微声响。知元胆怯的向前走着,不时向四周眺望,太子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远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知元奋力向他跑去,路上的雪越来越深,直至完全没过了她的腿,她尝试着叫他。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响彻在山谷里,树上的雪扑簌簌的掉落,太子却毫无反应。

        身后好似有衣袂飘扬的声音,知元猛的回头,穿着一身水红色纱裙的芜苒正站在她身后。

        纱裙的款式知元从未见过,只有一件抹胸,下面是整片的纱裙,胳膊上还有一条同色的臂钏,头发温婉的盘在头上,发间坠着细细的花钿。她同样赤着脚,身体雪白的和雪景融为一体。

        和知元陷在雪里不同,她轻盈的站立在积雪上,好像没有重量。知元盯着她鲜红的嘴唇,半晌才问道:“你……不冷吗?”

        芜苒走进了一步,她好像是在雪面上漂浮一般,快速的移动到了知元面前。

        她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见到知元,好奇的上下打量她,轻轻笑道:“你不也一样光着脚?”

        知元低头看看自己,积雪没过了腰,她是怎么看见的?芜苒笑了起来,一开始是轻声微笑,后来变成了放声大笑,她好似变成了一阵风,盘旋在知元身边,然后极快的飞向了太子。

        就在她即将接近太子时,天色骤变,狂风卷起所有的雪,遮住了知元的视线。风雪大的惊人,知元不能呼吸,她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梦境,意识知道这是一个梦,但身体却醒不过来。

        “姑娘?姑娘,醒醒。”

        望月的焦急声音把知元拉回了现实,她朦朦胧胧张开眼睛,长时间卧床带来的腰背酸痛瞬间传遍全身,知元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僵硬的厉害,竟一时不能起身。

        望月靠近些,在知元耳边轻声道:“姑娘,别出声。”

        知元看她表情,心下一沉,急忙问道:“怎么?父亲去逼宫了?”

        望月表情僵了一瞬,沉着道:“还没有。”

        知元尽力起身,推开了望月。门外的世界空气清甜,知元忍不住用力呼吸,快步走向了父亲的书房。

        夜大概很深了,知元忙着去见父亲没有穿鞋,走到书房门口才觉得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冻红的脚,刚好暗合了刚才的梦境。

        书房里暖气很足,知元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许维珅在写字,见到知元并不吃惊,反而微笑着让她走近些。

        书房地上铺着的墨玉砖是楔在地上的,砖块被岁月磨得光润,即便是碳火再足,脚心踩上去都是冰凉的。

        许维珅注视着女儿,发现她没穿鞋,忙指了指东侧的椅子让她坐下。知元双手抱膝蜷坐在东侧第一个椅子上,她身旁放着一盏小灯,烛光跳动,映得她脸上有丰富的光影。

        知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犹豫的问:“父亲,你是太后的人?”

        许维珅看着女儿,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想。”

        知元侧过身子,认真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反对圣人的统治,除非是太后与圣人嫌隙已深,太后急于扶太子上位,可是现在太后已经驾崩,父亲还不收手吗?”

        许维珅从案后走出来,坐在女儿对面,那里放着一盏茶,就好像他早知道知元要来,早早预备下的。

        他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试探道:“元元,世上的事情大多是交织在一起,很难有一个清晰的因果,是很多事情的集合。”

        “可不可以直白的告诉我。”

        许维珅撑着桌角起身,推开了紧闭的床,窗外是院子里的一处小景。那是三太太精心打造的盆栽天堂,她对待那些花草比对自己还要痴心,特意寻了耐寒的种子,一年四季都要开出花来。

        许维珅指指寒风中绽放的腊梅,问道:“美吗?你知道太太为什么要种它们?”

        知元深知母亲对自己不过尔尔,但对父亲称得上是一往情深,她不喜欢母亲,也不喜欢父亲对母亲的态度。知元无奈道:“还不是因为从前父亲一句,书斋外头有些花草倒好,便叫母亲记住了。”

        许维珅禁不住笑道:“我这几年甚少在家里,她精心种给谁看,大多时候只能给自己看。”

        父亲以活生生的姿态出现在知元面前,已经是一个很久的回忆,他的一举一动都陌生的让知元害怕。父亲做的事,她阻止不了,也无可奈何。

        知元起身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光润的地砖反上来冰凉的触感,一直酸涩到人心里。知元知道再说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她总结道:“好,不管怎么样,皇后不能有任何事。”

        许维珅回过头不解的看着女儿,“我不能保证。”

        知元没说话,离开了父亲的书房,这不是他能保证的,知元自己会想办法做到。

        宫里景致没变,泼天的白色被撤去,露出了原本的朱红色。知元并没看到宫里一团缟素的样子,但从柱子和房檐之间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残留着的星星点点的白布遗迹,她能想象到当时的景况。

        正值午间,皇后在房里睡着,宫道上冷清的厉害,即便是在离鸾极宫很远的地方,宫人们也都屏息敛声的行走,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来。

        来接知元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浣雾,知元疑惑的回头看她,怎么宫里如此寂静。

        浣雾环顾四周,微微上前一步,在知元耳边低声道:“娘娘这几天睡得不好,前儿中午刚睡着,浇花的小宫女失手弄翻了水桶,弄出好大一声,吵醒了娘娘。娘娘倒没说什么,圣人大发脾气,把那小宫女……”

        浣雾没再说,知元也能想到,自然是让那小宫女失了性命。浣雾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情绪才说道:“圣人把一等二等宫女黄门全叫到昇瀛台,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人活活打死了她。”

        浣雾恐惧的闭上眼睛,宫中女侍她数头筹,自然也站的靠前,看的格外清楚。知元惊恐的抚了抚心口,轻轻拍拍浣雾的肩膀算作安慰。

        身后的小宫女苔丝凑上来,哆哆嗦嗦道:“不止是她,自打太后驾崩,尚宫生了病,宫人都归赵献斝管,打死的下狱的流放的宫人不计其数,我们都盼着尚宫早些回来呢。”

        浣雾回头瞪了她一眼,轻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跑到尚宫身旁嚼舌根,他们做错了事该罚,与你有什么相干。”

        小宫女恐惧万分又不敢发出声音来,只好看着知元求助,知元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转头对浣雾指示道:“别叫她在娘娘身边伺候,让她到花房去。”

        小宫女喜上眉梢,周围的宫人一脸艳羡。花房原不是什么好地方,老也见不到主子,没个出头的机会,可现如今,伺候人远比侍候花草难得多,人人都想到花房去,没人敢在圣人眼前出现。

        圣人的后宫萧索的厉害,算上沐德公主出嫁期间纳的妃子,整个后宫不过一个皇后十位妃子,太后骤然离世时有两个新纳的妃子哭的不够伤心被圣人遣去为太后守灵,宫里更冷落不少。

        鸾极宫里更是静的渗人,连微风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太子正立在堂前,望着微微染上新绿的柳树出神。

        他听到知元的脚步声带着惊喜回过头,不顾众多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抓住了知元的手。

        浣雾最有眼色,忙带着人去了后院。太子顾不得许多,急切道:“你生了什么病,我现在身不由己,不能出去看你,每天都像坐在火上一样心焦。”

        知元没有抽回手,而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只有担忧,其他什么都没有。知元来不及感动,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哥哥呢?”

        太子的眼睛极快的略过一丝闪躲,“最近不太平,他在清水关布防。”

        他说的是假话,知元想到长嫂垂泪的模样,又想起白贞,气恼道:“请殿下代为转达,甘棠想念父亲,请哥哥早些回家。”

        太子生怕再做一个表情就要流泪,匆忙对知元点了点头,知元正要走时,却被太子一把拉住。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他的眼睛微微泛红,人也瘦了不少,原本明显的下颌线又锋利不少。知元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故意不耐烦的问道:“殿下还有何事?”

        太子慌乱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语无伦次道:“也没什么,好好照顾我母亲,少出门。”

        还不待知元回答,太子便慌不择路的走了出去。知元一头雾水,走进了内室,皇后躺在榻上,双眼失神的看着雕花顶棚。她瘦的厉害,整个人都干瘪下去,两颊凹陷着,从前即便是病着也苍白的脸现在变成了蜡黄色。大概也有未上妆的缘故,知元悲凉的认为,皇后失去了所有的风采。

        皇后费力的转过头,对知元伸出手,知元跑上前握住了皇后滚烫的手。

        皇后微微笑道:“刚从外头进来?手这么凉。”

        知元忙收回手,又轻轻摸了摸皇后的额头,皇后气若游丝道:“不怕,孕妇的体温向来高些。”

        知元震惊的向皇后身上望去,她干瘦的身体上,只有腹部微微有些圆润。知元恨不得亲手杀了圣人,得是多么禽兽不如的人能让皇后在这个时候怀孕,让她受此折磨。

        皇后牵着知元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孩子闹得厉害,搅得我昼夜不安,若是女儿就好了。虽说你到了该离宫的年纪,但我也有私心,想着等这孩子生下来在放你走,你看呢?”

        知元心疼的厉害,急急道:“娘娘还想着这些事做什么,我自然要等小公主长大了再走。”

        皇后笑了笑,“傻丫头,等她长大你都几岁了,还要不要嫁人,再陪我一年就好,明年就放你出宫。”

        知元难过的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的摇了摇头,坐在脚踏上,把头埋在皇后滚烫的手里。

        皇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知元的脖颈,轻声道:“我要给你寻个好夫家,你喜欢谁就告诉我,我也知道衍儿对你有意,可嫁给他只能作为妾室,我是最不愿见你做妾的。”

        知元抬起头,低声道:“娘娘放心,我绝不与人为妾,哪怕是穷苦书生,每日渍菜冷食,也要做正头娘子。”

        正说着,门外一个嗓音尖利的黄门唱道:“圣人驾到。”知元被吓了一跳,皇后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腹。知元愤愤的想,这时候怎么不怕吵到皇后了,堵着气跪到了边上。

        圣人沉着脸色,大步走到皇后床前,坐在榻上。知元低头翻着白眼,下了朝,朝服也不换就往人家睡榻上坐,实在是烦得很。知元暗暗想,将来绝不让夫君穿着外衣到睡榻上去,可这夫君是谁?知元下意识想的还是太子,她不由得一愣,跪在地上出了神。

        直到望月尽量小幅度的推了推知元,知元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娘娘。

        皇后打圆场道:“这孩子,病还没好就要回宫来伺候,想必又不舒服了。”

        圣人冷冷道:“没好利索就跪的远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知元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原本就厌恶圣人,一听这话正好不用在他面前跪着,低声请了安扭头就走。走得远些望月才长舒一口气,“姑娘,你刚才想什么呢,圣人问话也不回答。”

        知元忙问:“问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

        望月跺脚道:“圣人问你这身衣服哪来的,皇后说年轻时的衣服白白放着不如给年轻姑娘们穿。圣人便不大高兴,说什么这些衣服都是回忆,怎么能把回忆送人,然后问姑娘是怎么想的。”

        知元回过头望着圣人车轿的方向,厌恶道:“圣人毛病真多,看着就烦,娘娘赏的为什么不穿,我偏要穿。”

        望月恨不得捂上知元的嘴,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竟然在宫里大放厥词。

        如果以太后离世作为分界线,这之前的皇宫满是愉快的欢声笑语,宫宴常有,皇室成员之间关系紧密。在这之后突然一派肃杀,知元现在还想不明白,只是圣人让宫廷恢复了常态,常态就应该是萧索。

        知元也突然失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芜苒狂笑的样子,笑得她心惊。皇后也睡不着,可她为了腹中龙裔不用任何药物。圣人不来的夜里,知元便在床头陪着她,念她喜欢的书给她听。偶尔不念书,皇后喜欢让人把衣裙都搬出来,让知元试穿给她看,二人有说有笑的把所有衣服分成上中下三类,皇后有时高兴会把知元穿着好看的赏给她穿。知元为了让圣人生气,故意天天穿着皇后的衣服,一天卓靖持来请安,竟把知元认错成皇后,皇后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大笑起来。

        知元不知道父亲在暗中做些什么,她只希望皇后能一如既往的高兴,她也庆幸因为自己在能让她快乐些。只是她还是备受失眠的折磨,一到天黑就闭不上眼睛,甚至需要伸手去按住眼睛,强迫自己合眼,每一天都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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