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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言执听得见这件事,是梁飘告诉言真的。

        或者说,是她不经意间告诉言真的。

        上次在西街的咖啡馆,梁飘亲口说:‘他只是不想听那些人说话罢了。’

        那些人指的是谁,言真不清楚,但言执是否真的听不见、不能说话,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过。

        不,应该说,她一直在怀疑。

        给言执办入学的时候她看过他的资料,从红十字送他上学开始,他一直读的是普通学校。如果真如他所说,他只会一些唇语,而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那他怎么跟得上学校的进程,学校又怎么会让一个这么特殊的孩子待在一群正常的孩子里?

        言真有过许多揣测,可这段时间言执的一言一行皆无破绽,又让言真觉得这种揣测也许是自己对他的不信任造成的误解。

        直到那次跟梁飘的谈话,她越来越觉得,言执身上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第一次看见他照片时的那种不适感再度重来。她不知道一个在12岁时就有那种凶狠眼神的小孩,是如何在六年间变成如此温驯乖巧的样子?

        可假如他一直没有变过,现在他所让她看见的这些,就都是伪装。那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车里暖气温度不高,言真忘记将窗户升起来,冷风从窗沿刺进来,无孔不入地顺着她裸露的后颈钻进身体里。手中的豆浆已经凉了,言真的指尖开始感觉不到温度,渐渐变得麻痹。

        她看着身旁这个五官相貌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少年,语气仍然平静,“我不会追究你过去为什么对我撒谎,但如果你还想继续留下来,以后你不能再有任何隐瞒。”

        时间到了,厚重的校门被从里面打开,滚轮在金属的轨道里摩擦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言真被冻得缩了缩脖子,将车窗升起来,她将豆浆放进杯架里,淡声说:“去吧,该上学了。”

        言执不动。

        暖气呼呼地吹出来,带着一些早点的香气,言真一直望着车前面那颗白桦树,树上的叶子大多黄了,干枯的茎抓不住枝干,风一吹就打着旋地落下来了。

        直到落了五片,路的尽头有穿着校服的学生缓缓朝这边过来。

        言真望着他们身上深色的校服才突然想起来什么,回眸问言执:“你怎么没穿校服,学校没发吗?”

        对上他视线刹那,心脏蓦地一跳,漫天潮湿的海浪呼啸着拍打着礁石。言真怔住。

        言执眉目之间淡漠一片,看她的眼神却滚烫非常。

        说不清是什么,那样的神情中似乎蕴含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阴郁、偏执、委屈、失落、受伤……

        这些复杂又对立的情绪在他眼中爆发、熄灭,然后重燃。

        他就这样望着言真,言真一时不能确定此时感受到的凉意还是不是来自天气,内心里被他勾出的愧疚与不安夹杂着,她不知道哪个更多一些。

        言执在她的注视下缓缓解开安全带,低垂的眼帘与额前搭下来的黑发一起,切断了令言真摇摆的来源。

        他沉默着下了车去。

        车门开合之间漏进来的寒意激得言真猛然回神,她看着言执绕过车头,那单薄落寞的侧影比清晨的秋景还要萧瑟。

        鬼使神差地降下窗户,言真叫住他。

        “言执。”

        言执背对着她,停了下来。

        他果然听得见。

        言真心下微微一沉,“给你的感冒药要记得吃。”

        言执有些迟缓的转过脸,侧脸消瘦得令人心惊。

        他深深凝望窗口之后的言真,抬起手,不同于以往温驯地让她放心,而是询问:你还会来接我吗?

        言真顿了顿:“我下午有课,不一定赶得及。”

        似是料到了这个答案,言执缓缓点了点头,掩不住的怅然若失加重了他身上的苍凉感。

        言真蹙了蹙眉,张嘴要说什么,冷风拂面,她清醒了两分。“你进去吧,我走了。”

        这时候开始有不少送学生的车辆进入了这条道路,言真发动车子,在一众对向而来的车流中,很快离去。

        言执站在路边,黑眸中的阴郁堆积到了极限。

        直到言真的车子彻底消失,他转身朝学校的反方向走去。

        -

        言真送完言执,直接去了学校。

        她下午才有课,但这中间空余的时间也没什么事要做,清早空无一人的画室也许更能让她静心寻找灵感。

        今天天气不好,已经八点多了,外头蒙蒙的天光仿佛此时还在傍晚。

        言真到画室开了灯,换上特制的罩衣,到自己专属的位置前固定好画板,坐下来,提起笔,眼前忽然浮现出言执在车上看她的眼神。

        说不清是不是自己产生了什么错觉,但越回想那双黝黑的眼眸,言真便越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见过。

        沉寂,冷漠,冰凉的海水泛出深邃的波光。

        这样特别的一双眼睛,如果她真的曾经见过,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难道是因为那天早晨的梦?

        梦里,他沙哑而低沉地叫她名字,那时他就是用那种眼神在看她。

        复杂,纠结,阴郁,充斥在他身上的负面情绪让她心底难以自抑地漫开细微却清晰的酸楚。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起风了,寒冷的秋风凝固了笔尖,纷飞的思绪被切断,言真打了个寒颤,目光重新聚在画板上。午夜的海面泛出细碎的银光,皎洁的满月高悬于天空之上,月光滢滢飘在水面,像一个虚妄的梦境,一触即碎。

        这是她连日来画出的为数不多的成品,言真望着这片月下的海一时愣了神。

        这时,窗外有谁咳嗽了一声。

        言真恍然想起言执今早压抑咳嗽的模样,佝偻的后背,小心捂着嘴,是不想让咳嗽声吵到她。

        眉心微蹙,她真是傻,大冷天竟然让他骑车上学。

        将画笔放回小桶中,言真脱下罩衣,将黑发散开,起身。

        李方潮让她上午去找他的,时间差不多了。

        临走前,她看一眼画板上未干的画,眼睫微敛。

        ……

        ……

        上次的公益展反响不错,加上之前李方潮多次在圈内替言真造势,这一回展览还没结束,便有几个有名的策展人联系上李方潮,表示想通过他认识一下言真。

        “亚册和灵光这两家我都已经帮你谈过了,条件差不多,都是从小型展览开始,常规路数。倒是有一家工作室比较引我注意,虽然他们刚成立不到两年,但眼光和品位都很超前,我看是比较适合你的……言真、言真?你又走什么神呢?”

        教授办公室里,言真照例坐在窗口下的小沙发上,不同于以往慵懒却专注,她今天从一坐下就开始走神,李方潮叫了她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

        “你这几天怎么回事,画也交不上来,论文到现在连个标题都没有,恍恍惚惚的,你一天天的忙什么呢?”李方潮一向爱惜言真,这次纵然不满,倒也没说什么重话。

        言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有点失眠。”她随便扯了个理由,定了定心神,努力集中注意力,“您刚才说哪家公司?”

        李方潮见她脸色确有憔悴之色,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整天都在想什么,心思这么重。”说罢,他转身拿起桌子上的名片,“喏,就是这家。”

        言真接过,垂眸念出名片上的那个单词,“moon?”

        -

        下午三点,天色暗下来,像是要下雨。

        还有三个小时才放学。

        言真离开时冷淡的侧脸犹在眼前,言执望着窗外,黑眸比天色还要阴沉。

        前桌这时转过身来,将粉色的便签纸贴在课桌的右上角,回身时,她羞赧的表情令人生厌。

        言执随手将那张纸撤下来撕碎,纸片雪一样落在桌脚。

        他蓦地起身。

        椅子在地上摩擦出的声响突兀地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正在板书的任课老师回头看见擅自离开座位的少年,火冒三丈,“言执、你要去哪?!”

        他充耳不闻,径直离开了教室。

        ……

        ……

        言真下午到底没去上课。

        从李方潮的办公室刚出来,她准备回家,不想却被赵崇南堵在了学校门口。

        何蓉当真是个靠不住的,言真让她保密,她倒好,保密了言忠的去世,却将言执的存在透露给了赵崇南。

        陡然听见言真身边多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居弟弟,赵崇南失眠了整整三天。

        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找人要了言真的课表,直接冲到学校来堵人。

        在这儿看见赵崇南,言真其实挺意外的。

        “你怎么在这儿?”

        赵崇南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言真说,但真见了面,被她淡淡的眼睛这么望着,他又突然哑了火。“几天没见了,我想……来看看你。”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他为什么突然来这儿,言真从他方才气冲冲的表情里大约猜到了。鉴于他以往的懦弱,今天这份冲动倒是难得。

        但他这种个性也决定了冲动只是一时的。

        “我……”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言真看过许多次,至今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言真抬脚绕开他。

        “欸、言真。”赵崇南拉住她,“你等一下。”

        他用了不小的力气,右臂被攥得有点痛,言真眉间微蹙,回眸时声音冷下来,“松手,有事说事。”

        赵崇南被她突然的冷漠惊了一下,随即沉了脸色,“我可以松手,但你要先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

        “你身边…是不是有别人了?”

        “这跟你有关系么?”

        他这话问的没什么道理,甚至还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在,但他凭什么?言真再一次道:“放手。”

        赵崇南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以往听见言真身边有新人出现,他总能淡然处之,但这次听见何蓉说那个人已经住进了言真家里,他顿觉一股极大的危机感来临。

        对上言真冷淡又抗拒的双眼,赵崇南愈发不敢撒手,似乎只要这一次放了手,他就要永远失去她。

        “我不放。”

        言真以前只觉得赵崇南温吞了些,倒是没发现他还有这种胡搅蛮缠的爱好,她眼色愈发冷,“赵崇南,你别太过分。”

        “言真,你听我说,其实我……啊!”赵崇南话到一半,腕间猛然传来一阵断裂般的剧痛,一只苍白到枯槁的大手如寒铁桎梏一般钳住了他。

        他骤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淡漠到极致的黝黑双眸,“……是你?!”

        言真诧异侧眸,身旁少年的携着一身冰凉的戾气,黑眸一瞬不瞬地锁定了赵崇南。

        他沙哑的开口,一字一字皆如腐蚀骨。

        “她说。

        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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