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村民们乍然看见空中的大天狗和他怀中的贺茂千鸟后,一个个都瞬间不见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在被钢刃一样的坚硬的羽毛划过后发出了凄惨的尖叫：“那是什么东西！”

        “妖怪啊啊啊啊！救命！”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被大天狗单手抱在怀里的贺茂千鸟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一片混乱，在人们的尖叫声逐渐终止了之后,方才十分和善地笑眯眯地问道：“都冷静下来了吗？嗯很好，这么安静，想来我们一定可以进行一场和平的对话的。”她大功告成也似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目瞪口呆的中田一行人笑道：

        “请您带路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吧。”

        ——眼下已经有大半人昏过去了，不安静的话才是见了鬼了好吗？仅有的几个没有被狂暴的旋风转得晕过去的村民们头晕目眩地吐出一口苦水想道。

        虽然贺茂千鸟深知在平安时代，平民们的生活水平不会太高，但是在看到这些低矮的、破旧的平房,还有那满是泥浆的地面的时候，她着实被震惊到了：“请问这里是一直这个样子的吗？”

        中田正蹲在厨下给贺茂千鸟烧一杯热水，听她这么一问便局促地搓了搓手，赶忙站起来回答道：“以前还能体面些，结果今年一开春就发了水,让姬君见笑了。”

        热气腾腾的白水被注入进缺了口的粗陶杯里,贺茂千鸟刚捧起杯子来暖手,就听见了一个让她顿觉如五雷轰顶一样的消息：

        “我们正在想要不要为荒川之主进献新娘，求他保我们平安呢……”

        贺茂千鸟好容易才憋住了没把那一口全都是怪味的水喷出来，她呛咳着断断续续阻止道：“万万不可！”

        中田苦笑着一摊手：“姬君，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自从遭了大水之后我这个本来就名不副实的村长更是没什么用了，他们早就谋算好了，今晚就是给河神娶亲的良辰吉日。您要是再过一会赶过去，还能来得及送那个即将枉死的少女一程。”

        “的确是枉死。”贺茂千鸟喃喃道：“我记得荒川之主虽然脾性暴烈，但是怎么说也是有担当的大妖，愿意将便利给予施行水利之人的，他只关心一方水土，才不会管自己婚配与否呢。”

        她一边想去看所谓的河神娶亲，一边又想让香织一直飘荡着的鬼魂赶紧去转生，于是便决定采取个两全的策略：“中田村长，请您回避好么？我要了解尊夫人的生前心愿，需动用阴阳术，还请生人回避，以免冲撞了您。”

        待到中田离开了这个狭小而破旧的房间后，贺茂千鸟对着那只女鬼招了招手：

        “夫人，请到我的身边来。”

        正当这只女鬼不明所以地飘过来的时候，贺茂千鸟的手稳稳地将一张符咒拍在了她的身上：

        “入式神见幻梦。”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传来，瞬间就把贺茂千鸟的魂魄拖入这个女鬼的生前记忆中去了。这是一种眼下已经很少有人能用了的阴阳术，多半是窥探他人记忆所用，偶尔也会有艺高人胆大者，如贺茂千鸟，会在四周环境绝对安全的大前提下用它来解读怨灵们的记忆，好让它们迅速转生去。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的便是汹涌的洪水正以铺天盖地之势向她涌来。这时香织已经濒临死亡，生前的无数回忆已经开始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开来了。香织从小就听说隔壁的中田一家行善事、做好人的美名，为时已久，且曾多次受过他们的恩惠，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行过元服礼后如愿以偿嫁进了中田家，她的丈夫挠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香织，我其实也喜欢你好久了。

        他们幸福的生活是那么甜美又那么短暂，中田是个老实人，秉着日行一善的原则竭尽全力去帮助身边的人，她觉得自己就是喜欢中田这种积极向上的善良的本性，便也跟着他偶尔前去布施，老村长死去之后中田便众望所归地成为了新的村长，带着人们修建了简单的小堤坝，借着生活在荒川之边的便利以渔猎为生，温饱足矣，日子简直美好得不真实。

        后来他们还有了个女儿。小姑娘身量未足，头发细软得很，梳着两个丫揪揪跟在父母的身后来回乱跑，她跑不动了的时候就会伸出手跟中田要抱抱，中田就俯下身去，一把把小姑娘捞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偶尔哪天开了集市，收获颇丰的时候，小姑娘还能吃到一块甜滋滋的糖。

        ——他们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所谓的“一辈子”，原来这么短。

        在汹涌而来的洪水里，中田第一反应就是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放上了家里唯一的木盆，护送着她们到了水比较浅的高地上，对没错，当时洪水的来势凶猛世所罕见，就连最年迈的老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村中的高地已然被尽数淹没，再也没有什么低洼处和高处了，一片汪洋之中只有水深水浅之分。

        中田看着远处还在不断呼救的人们，握紧了香织的手：我想去救他们。

        去吧，毕竟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永远不言放弃，从始至终都在竭尽全力温暖着冰冷的外界，正因如此我才这么喜欢你，去吧，早去早回。香织率先松开了他的手，元气满满地挥了挥：我和女儿都在这里等你。

        待到中田回来之后，发现之前漂浮在这里的木盆已然不见了，只剩好多木板在漂浮着，每块木板上都扒着神色贪婪的人。这些流民们缓缓聚拢在了一起，以往谦和的表象完全不见了踪影，在他们的脸上只剩下了最基础的对“生”的渴望与贪婪，恶心得令人发指。

        他站在汹涌浑浊的水里茫然地问道，香织呢？我的女儿呢？我离开之前她们还在这里的！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开口说话了：凭什么她们就能抱着个木盆活下来？没用的家伙还是早早去死好了，一个女人带这个小女孩根本就没什么用，而且再说了，木盆拆开来能救多少人啊，这个女人真是的，丁点都不知道为别人着想——他转过身去，对着那些曾经也是这里村民的人们喊道：对不对？

        对！对！对！中田村长，你还愣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救人？

        ——那些曾经的帮助和雪中送炭，曾几何时已经变成了他们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的东西了呢？

        年轻的男人发出困兽一样的嘶吼声，眼眶泛红，最终还是没能哭得出来，毕竟他因为救了太多的人而力气尽失了，只能扒在那块木板残骸上，放声地、无泪地大哭。

        哭声嘶哑，宛如受伤的、泣血的不祥之黑鸦。

        贺茂千鸟被从香织的记忆里弹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甚清醒，那些洪水和泥沙似乎还堵在她的鼻喉之间，让她无法呼吸。自从香织的木盆就被村民凿翻了的那一刻起，贺茂千鸟就觉得自己猜到了这个怨灵的目的，让那些害死她的人罪有应得，可是到头来她听见的、来自香织心底最强烈的愿望……

        无非就是再握一握中田的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了。

        这样的香织，真的会是此地的阴阳寮汇报的“作乱肆虐的鬼魂”么？

        “怎么天这么阴啊……”她看向窗外，发现这样阴沉沉灰蒙蒙的天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一直是这种不辨晨昏的糟糕天气，只好向大天狗求助：“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河神娶亲的车队已经开始往河岸行进了。”大天狗抱臂而立：“要我带你过去么？”

        贺茂千鸟本来想答应的来着，可是她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觉得这个村子从内到外都太过荒凉了，破败得不正常，说是闹鬼闹得厉害，可是光看香织她们又不像是会作乱的鬼魂，便婉拒了大天狗的好意：

        “我自己走过去好了，顺便探查一下周围，你先去阴阳寮等我吧？这样的话我就能感应到你的方位了，可以回去得快一些。”

        “……随你。”

        ——等等？这位朋友你是不是生气了？贺茂千鸟偷眼斜觑了一眼大天狗，表示此等大妖的心情简直叵测的很！不是吾等凡人能理解的！简直就是中二与傲娇的极致……不好意思后半段掐掉谢谢。

        她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灶台，发现那上面全是蜘蛛网和灰尘，贺茂千鸟顿时觉得自己没喝那杯水虽然有些对不住村长的一片心意，但是说实话她真的喝不下去。中田从门后探出半边头来招呼她：“姬君这就要去看河神娶亲了？”

        贺茂千鸟随口应了一声：“嗯，看完就回阴阳寮去。”

        “那您慢走。”中田又把头缩了回去，还好心好意地提醒了她一下：“天阴的很，路上又泥泞，姬君自己小心。”

        贺茂千鸟刚刚走出中田家的大门没多远，突然像是遭了雷劈一样猛地抬起头！

        之前中田村长明明给她烧过一杯热水，虽然不怎么热，可是在灶台那里是的确动过火的，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灰尘呢，甚至就连柴火上都是蜘蛛网？而且热气腾腾的开水，怎么会不热呢？

        ——除非这个村子早已阴气遍布，再无活人。这样的话别说是开水了，恐怕就连火焰本身都不会烫到人，毕竟你何时见过被鬼火灼伤的人类？

        她陡然感觉到一股入骨的寒意缓缓渗进她的四肢百骸，平底乍起阴风，卷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个骇人的猜想便从她心底冒出头来了：

        这个村子里……还有活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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