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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孤村夜话


  这一日是正月初一,江湖儿女虽不重礼俗,然何欢颠沛多时,只觉内心烦闷。朔风扑面,裹在裘袄中的身躯仍觉寒冷。约莫刚过正午,天仍是阴沉沉的,远方一个影影绰绰的城池轮廓已映入眼帘。

  晋阳城,又称龙城,千秋乱世时为晋国都城。武朝始皇帝灭九国,统一天下,置州县,为并州治所。后大虞立,沿袭武朝旧制。

  大虞朝二百八十年,先皇崩,二皇子休继位,改元天圣。天圣帝撤州改道,晋阳仍为新设的河东道治所。

  何欢数年前曾来过晋阳,当时此城气象伟岸,不愧为一座底蕴深厚的大城。而今何欢驾车愈接近城池,就愈觉得怪异,官道过于凄清,积雪颇为平整,不似乎往日多有辙印。待他终于能望见城门时,不由得一惊:城门紧闭,驻守城楼的不是寻常时的州兵,竟然是一个个衣衫褴褛,手持长棍的乞丐。

  正疑惑时,只听马车中的九凝打了个呵欠,似刚睡醒,问道:“小欢子,晋阳到了吗?”

  何欢答道:“九姑娘,晋阳城到了。但有点儿不对劲,这守城的不是州兵,而是乞丐,颇为反常。”

  城楼上的丐兵似乎远远的望见了快接近护城河的马车,只见一个丐首举旗示意,城楼上的一组丐兵立即拉弓射箭。

  霎时间箭雨落下,何欢拔剑将迎,只听帘幕后的九凝一声冷哼,一粒石子飞出,击中了一支飞来的羽箭。这羽箭被石子带偏了轨道,竟又击偏了另一支羽箭,而另一支羽箭亦然。只是一息时,箭雨落势已溃,散落在马车周边。

  “彩!”何欢喊道,顺势回车,离开了护城河,向西北奔去。被暗箭莫名偷袭,九凝一路大骂,何欢只觉沉重。奔驰了二十多里路,只见白雪皑皑,原驰蜡象,官道旁多有冻死的尸首。不禁一阵凄凉:哪里有栖息之所?

  又行了十数里路,终是在傍晚时,寻得一处小村庄。

  何欢驾车进村一路奔驰,见村中民居均门户紧闭,心下仍是困惑。村中多见乞丐卧睡。莫说店家,整个村子都不见一处灯火,颇为反常。

  两人只得就近寻一处祠堂歇息,九凝又在马车里睡下,何欢堆好柴堆点起篝火,照旧倚着车彀,心中默想着九凝舞的那套剑法,不多时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欢似乎听见了窸窣的声音,昏昏沉沉他不经一窥,竟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在偷篝火上的烤兔。何欢一个激灵便醒了,心里暗骂道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喝道:“你作甚!”作势正要下手,那妇女竟惊慌地磕头哭喊:“饶命啊大人,我已经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家里还有老小,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偷吃的啊!”

  九凝也被吵醒,正不耐烦时,登时被这中年妇女的相貌惊到了:这人头发花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憔悴不堪,眼睛枯槁无神,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她一手提着竹篮,内里一个空的破碗,一手技着一支下端开了裂的竹竿,这分明是一个乞丐。

  妇女不停磕头,额头已经撞出了血。何欢不忍卒看,只得右手内力一送,将妇女掀起站立。何欢说道:“好了,我不怪你,你且告诉我这晋阳城是什么情况,我可以把这些吃的给你。”

  半个时辰后,何欢将昨日剩的兔肉送给妇女,妇女离开时喜上眉梢。何欢感叹世道不古,说来还是和朝廷有密切的关联。

  大虞朝立国两百八十余年,虽说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严重的外患,但有识之士都知有非常严重的内忧。据说武朝崩灭时,大虞朝太祖起事立不世功业,世家多有助力,因而太祖多封赏世家,世家子弟多入朝为官,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有司官吏,皆出身世家。皇帝传了一代代,世家豪强也是一代代膨胀,这世家豪强为祸百姓,横行乡里,不知有多少乡民被其压迫,以至于无立锥之地,而世家竟占地千里。有道是“朱门狗彘食人食,涂有庶民成饿殍”,北地三州尤为严重。

  至大虞朝天圣年间,并州冀州幽州三地流民百万,一个名为平天道的教派趁机吸纳教众,短短数月竟发展至数十万众。这些教众在平天道教派的引导下,在边地拓荒耕作,还习武识字,几年里自行开拓了数万顷荒地,甚至建立了无数邬堡。不少世家竟被抄家灭户,此乱象一出,四方呼应,有燎原之势。

  朝廷深感平天道传教的威胁,下令州府镇压邬堡,不料乱民举旗反扑,一时势大,竟难以剿灭。

  如今已是朝廷与平天道乱军僵持的第三年,去年驻守雁门的镇远将军云靖率整部兵马加入平天道乱军,天下震动。朝廷形势更为恶化。三州百姓,多被朝廷征召入伍,征伐平天道乱军。

  原来旬日前,平天道乱军竟然击溃了河东道的府兵。晋阳太守有感乱军势大,而城内已无多少兵马,难以抵挡,于日前召集城内豪门大族,一举将全城的金银粮草匆匆迁走,甚至一兵一卒都未留下。朝廷铁了心要留一座空城给平天道乱军。是以晋阳这一河东重镇,竟也沦为朝廷深沟高垒的棋子。

  今这城内只剩穷苦百姓,无衣无食,怕是无法挨过这个冬天。然而更可恨的是,城里竟还有一伙乞丐,竟在此时占空城为主,大肆欺压劫掠百姓。原本家中尚有些许粮食财物的人家,被乞丐们抢光后,变得与乞丐无异了。更有甚者,奸淫掳掠,不在话下。因惧怕这些乞丐,百姓不敢开门,甚至不敢点灯,怕招来乞丐,引来祸患。

  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九凝,听罢也是怒气腾腾,骂道:“这些臭乞丐,该杀。”

  然何欢从中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有组织的乞丐……

  “莫非是丐帮?”他想到,又摇摇头,“丐帮一向以侠义为先,又怎可能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九凝怒道:“是丐帮又如何,在我看来,有手有脚还要做乞丐,这若不是乞丐懒散,那是丐帮所谓侠义名不副实。”

  何欢正思忖时,却见九凝已换上一身黑衣,背起黑鞘长剑,杀气腾腾,不禁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九凝冷声道:“那个翻墙的小子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以前倒是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想来,天地和圣人,倒是高高在上,把百姓看低了。若无守仁,只有害仁。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何欢目瞪口呆,今日这少女脾性竟和平日完全迥异,此番对道祖的《道德经》理解倒也是别出机杼,他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你不去寻剑神了?”

  九凝眉目一瞪,说道:“容我杀几个人后再出发。”

  何欢转念一想,说道:“我……也去,少说也能护你周全。”

  九凝突然骂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作甚,你知道我会嫌你累赘留下你,看似献殷勤,实则想趁机逃走。坏得很!”说完便一鞘刺来。

  何欢一惊,这一鞘的厉害他可是见过的,那日他结义大哥韩中檀便是被这一鞘洞穿了左胸。他提气后跃,堪堪躲过,身法竟比往日提升了不少,后背神道穴突然一痛,顿时气息乱窜,倒地动弹不得。

  “曲直如意!”他又惊又恼,九凝于剑鞘所附之力竟可绕过身畔,转而击中后背脊椎的神道穴处,真是神乎其技。

  何欢面扑于地,那温润如玉的脸上已满是泥尘,颇为狼狈。

  九凝蹲下,提着何欢的耳朵说道:“你敢乱动,下次就不是用鞘了。”

  这般耳提面命,只让何欢感觉一股香暖气吹过耳垂,一阵酥麻,不禁面红耳赤,喏喏不言。

  九凝笑如银铃,声渐渐远去。果真一人离开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欢估计九凝已走远,于是便尝试用内力冲开穴道,但这少女点穴手法古怪,冲穴了半个时辰均告以失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他听见了一阵微小的叽喳声。一只白貂从祠堂的侧门溜进来,仍如先前那般背着一个小竹筒。何欢一喜,眼看就要跑到自己身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何欢急忙吹了一口哨子,白貂立即转身,然而刚跑到祠堂正门,突然出现一只大手,一抄手便直接抓住了白貂。

  何欢一惊,仰头勉强看到是一个高瘦的乞丐抓住了白貂。又一阵脚步声传来,约莫十个持杆乞丐进入了祠堂,在一旁领路的正是先前那个乞丐妇女。只听那妇女说道:“吴长老,那个人就是外来者。还有个小姑娘不见了。”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瞎了眼。何欢暗骂道。未想到人心叵测,一时的姑息竟然引来更大的祸患。

  那高瘦的乞丐便是妇女口中的吴长老,他指着脸色惊慌的何欢说道:“张婆子你有功劳,回头可多分你一斗粳米”。

  吴长老手中的白貂不住挣扎,依旧无法阻止信筒里的纸条被取走。吴长老读完纸条,脸色微变:“这小子是玄策府的人。拿下!”

  群丐伸竿抵住何欢,何欢原本便无法动弹,此时却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他口吹一哨,白貂忽一口咬住吴长老手指,挣脱开来。直接跳到他背上,竟是以头准确地点中了先前被九凝封住的神道穴。九凝点穴手法虽奇,然终是被何欢以这一底牌冲破。群丐愕然,继而以棍阵击下,只见棍影重重,而何欢身化陀螺,右手已经拔剑出鞘挥剑成光,身形突止,群丐手中长竿已经全都断裂。

  眼见群丐似有退缩之意,更不言语,以剑背拍昏众丐,对那个张婆子留了个心眼,只封其穴位。十息后,只剩那位惊疑不定的吴长老还站立着。

  吴长老气急,持杖便是势大威猛的一击,杖未及身便一阵昏厥。原先被白貂咬的伤口已成紫黑色,原来这小东西竟有剧毒。吴长老怒眼相向,伸手欲指何欢,终毒发昏厥了。

  张婆子见状,尤为惊恐,不住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是被迫的!我真的是被迫的!”

  原来这些乞丐确为丐帮成员,旬日前丐帮晋阳分舵趁城池空虚时,竟占领了整座晋阳城。不仅如此,附近村庄的也被丐帮派出人员占据。大多村庄的居民惧怕乞丐,纷纷携家逃跑,结果大多死在风雪之中。是以那些村庄里只剩下如张婆子这般的老弱病残,这每一村落有一个丐首,驱使残留的村民为耳目,倘若有外来者,村民便告知丐首。此后谋财害命,不在话下。若有村民良心发现,不上报丐首,那么村民也会被丐首毒打示众,更有甚者被活活打死。

  面对着眼前这个可怜人。何欢仍是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虎作伥者,又何尝不也是被虎所食者?终究还是放张婆子离开了。

  何欢取回纸条,读完后,脸色一阵变换,颇感唏嘘。

  压抑十数日,今日方得以小试身手,何欢开始只觉无比痛快。然而见这世道混乱,又觉沉重。今时初次使用那把刻有“凝霜”二字的宝剑,深感剑刃锋利,也为剑法大进而颇为自得。然而纸条上的话,又使得他内心复杂。正百感交集时候,忽然祠堂外传来一阵拍掌声。

  “小欢子这剑使得不错”。这声音让何欢脸色变了,抬头一望,九凝正笑吟吟地坐在村外一棵树上,翻身落下,走上前来,说道:“我们来好好谈谈吧?”

  何欢怒道:“你竟然设计我?”

  九凝道:“我先前倒存着心想看你能藏到几时,未想这些臭乞丐就让你暴露了,倒让我失望了。我说得对不对啊,玄策府的小隐卫?”

  何欢此刻出奇平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玄策府的?”

  九凝嘿嘿笑道:“我虽年幼,可我一点都不傻。那日你等三人进剑庐中,虽然你尽力掩饰,但你运气吐纳的方法和步法都暗合玄策府的天罡璇玑诀。传闻玄策府每一个隐卫都是先在府内训练,此后再放入江湖,看似游历闯荡,实则为朝廷监视江湖人士,我说得对不对?”

  何欢寂然无声,显是默认,他潜入江湖数年,甚至连两个结义兄长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未料到被九凝一眼洞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在下确为隐卫,其他的恕不能告知。九姑娘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在下无比佩服。”

  九凝冷哼一声,道:“世人皆以为女子不如男,对未及笄的女子更多是轻视,以为将来不过出阁嫁人,相夫教子。孰谓女子就不能攀求那武道巅峰了?你因我是剑神侍女便轻视我,还不是与那世俗之人一样?若我早生二十年,未必就不能与剑神争锋,须知剑神成名时,也与我一般是十岁。”

  少女这一番话竟让何欢感觉慷慨激昂,他承认自己先前确如九凝所言,只浮于表相,低看了她,方今才知俳优竟是自己。

  九凝握剑反手一抄,寒刃已抵在何欢喉间,冷冷说道:“适才的宽容是我付给你的一部分报酬,接下来我问你话,没答好那就别怪我剑快了。”

  何欢沉声说道:“在下只会说能说的事情,若是不能说的事情,九姑娘就算是杀了在下,在下也不会说的。”

  九凝诡异一笑,眼澄似水,说不尽的娇媚可爱。何欢只觉一阵欲醉之意,九凝的声音更似从缥缈云中传来,极是和悦动听:“小欢子,那就是说,不杀你,你就会说了?”何欢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一双眼睛竟是被她的眉目吸住了。原先何欢便觉得少女美目流盼,此刻他已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聆听着她的言语。昏昏沉沉中,只是隐约听到她的声音,朦胧看到她的朱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答着什么,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不知不觉,竟自睡去了。

  是夜,月如弯钩,微灯映雪。

  九凝手中正拈着那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云侯已现身凉州道,择机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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