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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州牧之死(四)


女子轻移莲步,行至林间,停在两只伤痕累累气喘吁吁的大虎面前,非但不露惧色,反而有怜悯哀伤之意。而那两只凶狠的老虎抬眼望见是她,亦温顺下来,仿若猫儿一般蜷起尾巴和身子。

        女子自袖中取出药膏,为它们敷伤止血,待两虎力气恢复了些,才摸了摸两只虎的脑袋,柔声道:“回山里去吧。”

        两只虎挣扎着起身,望向看一旁的韩新亭,又转过头看女子,喉中呜呜作响,不肯走。

        女子轻笑一声,拍了拍圆圆的虎耳朵:“不会有事,别担心。”

        两只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几下跳跃,重又消失在丛林深处。

        目送两虎安然远去,女子方转过身,向韩新亭盈盈一拜,软声软语道:“奴家谢过公子。”

        韩新亭额头虚汗直冒,只觉口干舌燥。他不转身,背对着她,望了望渐渐西去的日头,咳了一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山中险恶,姑娘还是早早回去,免得家人挂怀。”

        女子露出哀戚之色,默了片刻,方强作笑颜道:“父母久已亡故,奴家再无家人,又怎会有人挂怀呢?”

        韩新亭叹了口气:“抱歉。”

        余光打量他一遍,女子又盈盈道:“公子可是误入山中?若蒙不弃寒舍简陋,可随奴家暂去歇脚。”

        气血上涌,韩新亭一阵头晕目眩,脚上却是抬步就走:“不必了,在下尚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他可不是柳下惠,有美人坐怀而能不乱,他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如斯美人,他着实不知自己是否会冲动行事,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女子见他要走,亦慌了,疾走几步追他,伸手欲拦:“公子请留步。”不料惶急之下,她未多注意,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韩新亭手臂一僵,浑身血流加速,眼前骤黑,“咚”的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女子骇了一跳,将他接在怀中:“公子,公子你可还好……”

        神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韩新亭心想,这次真是糗大了。

        其实,事情并未如韩州牧想得那么尴尬。他的头晕目眩以及突然晕倒并不是见到美人太过激动,以至于失态至此,而是肩头伤口的毒蔓延至大脑,引得神识混乱不清乃至于昏迷。

        不过,他的突然昏迷也不是与这美人全无关系。乍见美人,韩州牧气血上涌,浑身血液循环加速,引得毒素迅速蔓延,才至于突然昏倒。

        韩新亭醒来之时,已近黄昏。

        山中多林木遮掩,夜来得特别快。夕阳刚落下,黑暗便随之而来,虽是黄昏,但却已有入夜之意。女子燃起灯火,移至床前映照,接着挑开他半边衣物,用银针扎了几处穴道为他逼毒。奈何毒已入里,银针难及,女子只好弃了针,伏向他肩头伤处,一点点吸出毒血。

        韩新亭醒来之时,正见女子跪在自己身边,伏身挨近,唇含上他的肩头。一股幽香扑鼻而来,似处子之香,似空谷兰香。她的唇很软,软得仿佛消融的雪水,仿佛一片轻柔的羽毛撩过心尖,让人震颤不已。

        黑夜已降,窗外墨色沉沉。灯火暖黄,映出一室柔情。

        她含着那伤口吸了毒血,又吐出来,吐到床畔的痰盂中。似觉察到他呼吸的变化,她转眼看他,见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当即喜上眉梢,展颜而笑:“公子,你醒了?”

        美人一笑,醉人心魂。

        韩新亭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性情直爽,行事一向少有迂回。眼见美人倾城一笑,他心中好容易筑起的道德约束轰然倒塌。五指一收,攥上她的手腕,手臂稍用力,便将美人拉得近至眼前,近至唇畔。

        女子似未料到,丹唇微启,怔怔地看他。这唇娇艳如红透的樱桃,仿佛只要舔上一下便能有甘甜溢出。心口砰砰直跳,韩新亭撑起身子就要吻她。只是将一亲香泽之时,他忽地推开她,翻身下床,连官靴也未及着仓皇而出。

        女子紧跟着下床,奔至门旁,叫住了他:“公子。”

        韩新亭不敢转身,只背对她僵硬地站着,深吸一口气,长叹道:“在下定性不足,姑娘莫要留我。”

        踩着细碎脚步,女子缓缓挪至他身后,藕臂轻舒,自背后将他抱住,头枕在他宽厚的肩膀,低声道:“家父离世之时曾留下遗言,说谁能连破三阵,奴家便可许身于谁。今日公子连破三阵,我,我愿……”她咬了唇,面颊飞上红云,羞得再也说不下去。

        心跳得几乎从胸口破出,韩新亭转过身,连声音都带了颤:“姑娘,可是真心话?”

        女子羞得不敢抬眼,轻点了点头。

        狂喜如浪潮扑来,几乎将人淹没。韩新亭屛着呼吸,将她的下巴轻轻托起,指腹摩挲着那白如玉的娇嫩面庞,一寸一寸。弯月初初升起,倾洒清淡光芒,月下美人绰约如九天仙子,令人不能亵渎。

        指腹落在她红润娇艳的唇上,韩新亭抿了抿发干的唇,道:“在下韩新亭,韦旁韩,‘湖上新亭好,公来日出初’中的新亭。祖籍通州江阴人士,现居护州新城,家中资产不多,但可养妻子安好。”

        蝶翼般的睫毛轻垂,女子万般娇羞,低声道:“奴家雪玉儿,白雪的雪,白玉的玉。不知祖籍,自小在这山中长大,早年失了母亲,由父亲一手教养,粗识文字能持帚洒扫。”

        四目相视,彼此心心相印。

        指腹缓缓移开,韩新亭俯身吻上那娇艳丹唇,柔声唤道:“玉儿。”

        美目轻阖,雪玉儿软软地靠向他怀中,低喃道:“韩郎。”

        柔情缱绻,一夜温存。

        韩新亭拥着怀中女子,只觉从未有过这么好的夜,从未有过这么美的月光。

        一个豪爽直率,一个温柔体贴。夫唱妇随,琴瑟相和,恩爱眷侣胜神仙。韩新亭在山中呆了三日,新婚燕尔,两人如胶似漆,不肯有半刻的分离。

        一直到第四日,韩新亭挽着娇妻的手,立于山石之下遥望山外,笑叹道:“玉儿,你指路,我们一起出去吧。若我再不走,恐怕外面的人就要一路烧山进来了。”

        雪玉儿挨着他的肩膀,柔柔一笑:“全依夫君主意。”

        韩新亭猜得不错,他若再不出现,外面的人可真要烧山寻来了。不过烧山救人是一件大事,纵使所要救的人是州牧,亦不得轻易为之。何况青云山雾气湿重,若想烧山而入颇要费一番力气。

        “火把都点起来,再扔一次。大家放手救人,出什么事全由我担着。”一身火红衣裳,一支金黄飞凤钗,一双细长丹凤眼,一点艳而不媚的朱唇。她亦如她的名字一般,美得张扬,美得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尽是红莲业火般的坚毅、冷静与决绝。

        张瑜勒马稍稍近前,俯身劝道:“夫人,放火烧山事关重大,依卑职之见,需得先上禀朝廷,再依令行事。”

        尹红莲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雾气缭绕盘旋直上的高山,道:“上禀朝廷,纵使皇上能及时批复,那么一来一回也要十天时间。十天?十天都够相公死上不知多少次了。你们能等,我等不了。相公性命重要,若朝廷因此要治罪,我尹红莲一人担着。”她将手一挥,又下令道,“油多浇些,一桶不够那就用十桶。尹家有的是钱,大家别吝惜些许油棉。”

        众人应了一声,又浇了一层油,将火把依次投入山中,试图烧出一条道路。

        火焰腾起,一簇又一簇,山间浓雾渐渐蒸腾,越来越淡。

        氤氲雾气中,哒哒马蹄声缓缓传来,一下又一下格外清晰。马背上坐着两个人,一女一男,一前一后,男人豪爽英武,女人温柔美丽。男人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揽在女人腰间,小心翼翼地周顾着,恨不得将含在口中碰在手心里,不让她受到丁点儿伤害与委屈。

        女人靠在男人怀中,面颊贴在他胸膛前,藕臂半环着他的腰身,时不时抬眼看他,目中柔情似水。

        你侬我侬,伉俪情深。

        众人从雾气中分辨出来者形貌,立刻欢呼起来:“州牧大人回来了,州牧大人回来了!”

        眼底骤亮,连日疲惫与担心一扫而空,尹红莲正要向前,却又勒马停住,静静地看着前方缓缓出现的人。前方不仅有她的夫君,还有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偎在夫君怀中的女人。那等亲昵,那等温存,两人关系可想而知。尹红莲的眼神一瞬变得极冷。

        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两人踏破雾气,哒哒行来,停在她对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韩新亭收紧拥着美人的手臂,笑了笑,笑容中有三分尴尬:“红莲,这位是雪玉儿。我在山中遇见她,颇为投缘,便作主纳她为妾。玉儿是隐居高士之女,不太懂外面的礼数,若有失措之处,还请红莲看在我的面子上勿多苛责。”

        雪玉儿不知是有些怕她,还是怕生,神情柔柔的,怯怯的,松开环在韩新亭腰身处的手臂,屈身作礼:“玉儿见过姐姐。”

        尹红莲冷冷地打量两人,许久,目光落在韩新亭身上,忽地笑了:“原来你没死啊。”她扬鞭指了指雾气层层杂树丛生的青云山,冷笑道,“那么多人进山都死了,你怎么就没死在里面呢?”

        气氛一时尴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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