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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何如初见


布桩的案前,庞温暄单手摸向一捆捆样子布,一片片拈在手上细细地感受,最后扯出了其中一张问:“这是什么?”

掌柜的看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个头不高,却长着一对明澈的水眸子,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要是个女子,绝对是倾城之色。

只是不知为何他穿着一身十分宽松的竹青色长袍,显然不是他的,难怪要来做衣裳。

掌柜的和善地笑了笑,答道:“公子,这是蜀锦,蚕丝织就,细密绵柔,这可是一等的布料。”

庞温暄静静听着,他从前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没想过要研究。

他摩挲着布料,点了点头:“做两套,一套宽肩长袍,要这个深色,一套连袄裙裾,这个浅色,尺码给你。”

掌柜的接过写着尺码的纸,迎着光线端详了片刻,点头应下:“五天后来取,还有,连袄裙裾要什么领子?”

庞温暄一愣:“领子?”

做什么领子?

他努力回忆起老娘平时习惯穿什么样的衣服,可脑子里完全搜索不到这些细节。

掌柜的见他发懵,只好提醒道:“直领?交领?还是盘领?”

庞温暄干脆道:“就直领吧。”

掌柜上拿好笔,在纸张上记了下来,又问:“天气凉了,加不加棉花?”

庞温暄想了想,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气会越来越冷,于是果断道:“加!”

掌柜的提着笔继续问:“加几两?”

庞温暄又是一愣,加几两?

怎么做件衣裳都这么复杂啊,多大的尺码,做什么料子,做什么样式,加不加棉花?……

而且还要五天时间!

他甚至都不能亲眼看到他们穿在身上。

在他的印象中,新衣裳不都是自己会出现在床榻边吗?

天冷了,衣裳就会自己加厚,还会被暖炉烤得温热,天热了就会自动变薄,还是被防蚊虫的香薰过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阵穿透似的剧痛,真可悲啊,直到死了,他才意识到有人默默为他付出这么多。

“公子,加八两如何,既暖和又不影响行动。”掌柜的见他迟迟没反应,秉着生意做成的心态直接建议。

庞温暄双眼发直,落寞地点了点头。

接着响起了一阵算盘的声音,掌柜的将算盘推倒了他面前:“公子,给您抹个零,这个数。”

庞温暄回过神看向算盘,又抬头看向掌柜的,眼中微微惊异。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做一件好衣裳这么贵。

他摸向了自己的钱袋,把全部都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的拿在手上掂了掂,就知道这银两肯定不够。

这俊俏公子他虽不认得,但他一身打扮绝对不俗,为了不损他的颜面,他只好象征性地倒出来数了数。

钱袋里有多少银子,庞温暄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知道不够。

他转头看向窗边的方向,陆绝就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凝望着窗外,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今早一醒,庞温暄的两只手臂就像断了一样,连早饭都是庞夫人喂的。

他简直气炸,一顿歇斯底里的咆哮过后,就再也没和陆绝说一句话。

而陆绝更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不主动说话,他走到哪里,他就一声不吭地跟到哪里。

“你带银子了吗?”庞温暄被迫拉下脸,没好气的对他说道。

陆绝慢慢有了反应,从胸前掏出一个灰布袋子,里面是还了钱后剩下的那部分。

他没有转头,只是朝庞温暄的方向丢了过去。

庞温暄抬手接过了钱袋,掂了掂份量,此时稍微看陆绝顺眼了些:“你放心,我回去就……”

“不用还了,就当是赔礼……”陆绝转头清冷地看了他一眼:“还得绑两天。”

庞温暄大眼一蹬,如牛一般咆哮:“你敢?!你再绑我,小爷我跟你拼命!”

他将钱袋往柜台上一仍,转身气呼呼地出门。

“公子,多出的银子!”身后的掌柜的一手提着钱袋,一手挥舞着手中的纸条:“还有票据!”

庞温暄头也不回的喊道:“做好了送到庞府。”

陆绝走到柜台边,默默收好银子和票据,跟出来时,并没有看到庞温暄。

街头上人来人往,商贩密集,他就像是故意躲起来了一样。

陆绝加快了脚步,顺着街道快步走着,一边走一边寻找。

直到转过一个弯,他终于找到了庞温暄,只见他正与一个女子纠缠,周围有三三两两的人停下旁观。

陆绝立即动身过去,越走近越听清庞温暄叫嚷着:

“为什么,为什么?”

陆绝走近后才得以看清,那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此时正满目惊恐地看着庞温暄。

庞温暄双手掐着她的双臂,摇晃着她的身体,激动地叫道:“为什么!是喝醉了,可他脑子很清醒,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要污蔑他,你害死他了,你真的害死他了……”

陆绝立刻意识到庞温暄碰上谁了。

“放手。”陆绝声音沉冷,握住庞温暄的肩膀,想要将他拉开。

可庞温暄已然失去理智,目光幽怨地盯着她突出的小腹,双手更加用力地掐紧女人的手臂,指尖已经陷入她的肉里。

他的一切厄运都源自这个女人,都是因为她!

他不受控制地吼叫起来:“凭什么,你害得他家破人亡,凭什么你逍遥快活!你不是喜欢他嘛,你去陪他啊!”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惊恐至极,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突然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强大的刺激,发疯一样甩开了他,歇斯底里跑起来。

她捧着腰腹大步地跑,每跑一下,腹部都传来清晰的坠痛,可她已经顾不得那些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她从没见过,却知道所有的事,为什么这个男人,和他有一模一样的眼神!

难道真的是他回来了,向她索命来了?

可是她已经得到报应了不是吗?

不管他信不信,她是真的喜欢他,接连几次被他拒绝后,她一时糊涂走上歧途,做出让她自己悔恨一生的事。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宁可死,也不愿娶她。

他死之后,有人说她是个被糟蹋的可怜人,也有人说是她害死了庞少爷。

从前她最厌恶的小混混,借着她已经没有贞操的名义,夜晚潜入她家中轻薄了她。

那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也是肚子里孩子的爹。

报应还不够吗?

她跑着跑着,视线越来越朦胧,摇晃的人群,颠簸的地面。

随着眼泪夺眶而出,一刹那的清明,只见前方一架马车飞驰而来。

耳边是刺耳的叫嚷:“躲开,躲开啊!”

可这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却好像被地面黏住了一样,怔怔地立在马路中央,眼睁睁的看着那马车迎面撞来。

她的眼中泪水肆溢,斑斓多彩,仿佛又看到了去年春天。

她跑着赶去给客人送鱼,在集市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桶鱼翻了半筒。

在周围人哄笑声中,她跪在地上慌乱往鱼筒里捡回鱼,为了不让自己那样尴尬,不时还会附和地笑几声。

直到泥土里的一条鱼被一双好看的手捧了起来,她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清秀的少年,鱼尾甩出水花,迸溅到他的脸上,他禁着鼻子躲闪。

直到把最后一条鱼放回鱼筒里,他甩了甩手上的混着泥的水,才笑意盈盈地对她说出了第一句话:“第一次见你这么笨的人。”

从此,这个笑就烙刻在她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马车卷起的风迎面袭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个春天该有多好。

突然一股力量将她一扭,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来到路边,马车已经呼啸远去。

身边站着一个挺拔俊朗的少年正扶着她,可惜并不是他。

一颗心沉沉地落空,也是在这一刻,她如梦初醒,她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跑?

哪怕他真成了鬼,哪怕他变成了另一个的样子,哪怕他是来找她索命的,那他也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个人啊!

她后悔了,她想见他,明明就是他,她认出来了!

可此时街头上人影错落,无一是他。

“你没事吧?”身边的少年发出清冷的声音。

她气息一颤,同时掉出几大滴的泪,声音凄凄惨惨:“你知道庞少爷吗?”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她缓慢走动起来,眼神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慌慌张张将自己也融入这无边的人群……

不久后,陆绝在一个偏僻的窄巷里找到了庞温暄,他背靠着墙面,头深深地耷拉着,就像一个没有骨头的稻草人。

他走到了他身边,说道:“你差点闹出人命。”

庞温暄闻言,冷笑了一声:“她的命是命,那我的呢?”

他抬头看向陆绝,一双猩红的眼睛写满了悲凉。

原来,他是躲到这里哭了。

陆绝移开目光,望见巷子深处那那座枯黄篱笆小院,说道:“你们之间的恩怨,只是你们俩的事,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随便就伤及无辜,和她当初诬陷你有什么区别?”

庞温暄沉默了,垂着头半晌也没有反应。

许久之后,他终于慢慢动了,冷淡地撇下一句话:“你救都救了,少来教训我。”

说完便朝巷子外走去,细长的身形在凹凸不平的墙上投下错落的影子。

今天他没有穿骆蝉衣的衣裙,而是换上那身竹青色交领直缀长袍,上面片片飞舞的竹叶都是庞夫人一针一线绣成的。

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他最喜欢的白玉鹊尾簪,脚踩翡翠高筒靴,尽管里面套了五层袜子。

走起路来也是像往常那样大摇大摆,恣意妄为,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一切如旧,假意这人间依旧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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