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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沧海


大锤落下的时候,杜子苏第一次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他被一只铁杵般的脚踩着,脸贴在地上,发现碎石尘土这些平日里小的不能再小的微粒,此刻也能如此巨大。

        透过这些巨大又渺小的尘埃,是无数裹着泥、血、各种脏污的黑靴,这些黑靴攒动着围成一个圈。

        圈子正中间围着两个人,一人高大孔武手里举着个他抡起来都费劲的大铁锤,一人瘦小孱弱被铁锤击中后脑勺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人是阿又。

        接着林无衣代替阿又又站了那个位置。他已经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模糊间只听到阿又说,他们被发现了,那个将军说如果他们其中能打败他们的勇士,便可以将他们放了。

        他和姚七根本就没能上场。眼见阿又被拖着脚拉走,他知道接下来就是林无衣了。

        林无衣,像个男孩,是个女孩。

        四个月前来伴君里的第一天便打了他。

        当时他照例收小弟,问林无衣准备拿什么上供。林无衣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睁大问他:“拜的什么庙?为什么要上供?”

        杜子苏一听,这不是故意抬杠,抬脚就给人踹翻在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被揍的找不到北,被人骑在身下,揪着小辫问:“为什么要上供?”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愿叫人老大,接连被打,终是低了头。亦不知自己何时开始,一点也拒绝不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明媚像太阳的脸,笑起来尤其好看,就算是在寒夜也能驱散冰冷和黑暗。只要你看过她的脸,就会知道,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想要,你都会痴心妄想摘下来给她。

        拥有这样脸的人,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什么都不做。

        “她是大周胭脂军首领林飞红的女儿。”杜子苏呢喃着,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林无衣在什么地方。

        “她是胭脂军首领林飞红的女儿。”

        杜子苏想要大喊,但稍微使劲便觉胸腔具裂,痛的他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声音不大,但看到黑靴停下,还是再次忍疼鼓气。

        “停下,她是林飞红的女儿。”

        杜子苏不知有没有人听到,他不断重复,声音越来越弱。

        再睁眼天已经黑了。

        他努力睁眼,也不过一条缝,缝隙里,看见身边挤在一起的的人脸,肿成猪头的姚七,睁着大眼睛看他的林无衣,还有林无衣肩头随时可能脑袋掉地上的阿又。

        “这是在哪儿?”杜子苏说话才发现自己脸也肿了,恐怕自己跟姚七毫无区别。

        远山嶙峋一片怪诞黑影,天空是海底的深蓝色,风呼呼从众人头顶刮过,带着刀子一般的寒意,刺得人不住发抖。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俘虏营。是个羊圈。”

        听声是个成年男子,杜子苏想转头看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稍稍往高处看了看,果然是个栅栏,栅栏外相隔五步站着一名士兵,看起来是看守他们的人。

        再远处又一团冲天火焰,不时从那里传来凄厉惨叫,若是平时他听到这样的声音必定吓的半死。但他此时竟丝毫不觉的害怕,挠耳朵都嫌不够。

        他们和一群人被挤在一起关在圈里,时不时有人从中被拎走,片刻火焰处传来各种嘶吼,又有一人被带走。

        杜子苏从小机灵。

        一年前被他娘带着从江南水乡出发,赶往禁州北部随军家眷所居的伴君里。

        与其他来这里团圆的人不同,他娘并不是想他爹了,而是他奶奶给他爹兄弟六个分家,杜子苏家只分到一口锅。

        他奶奶说,有锅就有饭,走哪儿都不散。

        杜子苏他娘说,去你奶奶的。

        于是被赶出家门的娘俩一路乞讨、偷盗、行骗,终于在永平五年年末,看到了那驻扎在黄沙漫天里的帐篷。

        第一天他娘就到征北军大营领了五斤米十吊钱,发誓要在此将儿子养的高高大大,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总有一天扬眉吐气荣归故里。

        可惜一月不到,他娘便生了病,浑身长满猩红斑点,发烫烫的人要烧起来,三天不到人就没了。

        甚至他都不知道他娘到底生的什么病。草草埋葬后,他爹又去军里,只留他一人在伴君里,默默等待十四岁的到来。

        他在他娘坟前发誓,总有一天会立下军功,成为响当当的人物。

        四人被带到火焰前时,远远便看到火焰前有两个人被绑在木桩上,他们对面的空地已经糊满了血,一人面对他们跪着,被穿着沧海盔甲的将军提头一刀割断脖子。

        那将军用熟练的大周话道:“两位将军才真是残忍,眼看自己的部下死在眼前,竟然能毫不在意,真是佩服。”

        被绑的两人皆长着胡子,一人长髯浓密黝黑,一人短须稀疏泛黄。

        杜子苏直到跪在那木架前,兀自不敢相信,其中一人竟然是他爹杜兴,而另一个黑髯大汉显然就是春晓营第六小队队长杨承嗣。

        将军将林无衣提着后衣领抓了起来,怕两人看不清,往前送了送,抬手粗鲁地拨起林无衣的头发,冷笑一声,道:“是不是林飞红的女儿也不打紧,只是小小年纪,能将狼群驯服,死在这里可惜了。”

        说罢他将林无衣扔下,抓起林无衣的头发往上一提,另一手握着的刀漫不经心搭上林无衣的肩膀。

        杜子苏浑身颤抖,说不出半个字,余光里,姚七低着头,阿又几乎是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头发早被血糊成一团,看起来又脏又乱,根本认不出模样。

        他猜想他的样子亲爹也是认不出了,在沧海将军的刀提向林无衣时,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死后大家能团聚,也是圆满。

        “孩子而已,就让你们这么害怕,这么怕我们的大周孩子长大,十年,二十年,早晚将你们沧海夷为平地!”

        杨承嗣的眼睛极小,像一张大饼上放了两颗绿豆,样子十分滑稽,平日里士兵没少打趣,他总哈哈一笑,说像绿豆好呀,要紧处摘下来扔地上也能绊倒俩鞑子。

        他怒目而视,两颗绿豆几乎要瞪出来掉在地上,早已皮开肉绽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

        砍人脑袋的将军将刀从林无衣肩上拿开,走向杨承嗣呲笑一声:“杨将军还能开口就好。”回头一瞥跪在被反手绑着的林无衣,指着道:“没打算杀她,正想看看,林飞红会不会拿爆雪器换女儿的命。”

        跪在地上林无衣开口道:“不会。”她抬眼饿狼一般瞪着人,终于确定这人就是送她来禁州的葛三。

        她与葛三相处虽然不到一个月,但他的声音样貌却是绝不会认错。原来葛三所说的入伍是入沧海的伍,手上沾着大周士兵的血,要将大周置之死地。

        挣脱绳子,拔刀,扑向葛三,一气呵成。林无衣动作很快,几乎如一道光蹿出去,照准了葛三的脖子插下去。

        葛三一个闪身,竟比林无衣还要快,脖子只是擦破了皮。

        葛三踢刀转起,毫不留情,用重刀将林无衣前胸,后背,膝盖,都拍了一遍,林无衣吐血半跪在地,手不断颤抖,依然紧紧握着刀支撑自己。

        士兵上前将林无衣再次拿下,按在地上。

        葛三嘲道:“丫头,不要逞强。就你的脾气,活不长的。”

        林无衣咬着牙,心中一万句脏话,一句也没说出,想来只觉自己可笑。

        一串慷慨的笑声响起,杨承嗣忽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大周儿女,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岂是你等肖小威胁得了!”

        葛三森然一笑,道:“杨队长好气魄!可惜无人赏识,十年光景也只做了个队长。”

        杨承嗣冷笑道:“队长又如何,将军又如何。报效国门,匹夫有责,无贵无贱,皆是豪杰!”

        一阵稀稀啦啦的掌声从远及近,是带他们来的那位高头将军,他笑道:“说的好。杨队长铮铮铁骨,令人佩服,看来从您嘴里也是得不到什么东西了。既然您如此心急想要成为英雄,不成全倒显得本将军小气,未尽地主之谊了。”

        将军朝葛三一瞥,葛三会意,冲举着火把的士兵一招手,杨承嗣脚下的柴火被点着了。

        火顺着他的外衣烧了上去,周围尽是他的凄厉的怒吼:“可向日月共肝胆,但教乾坤辩忠奸。怀揣吐哺天下心,何惧千古万人言!”

        很快,杨承嗣在惨叫中化为灰烬,沧海将军抬头向一旁早已呆滞的杜兴:“杜副队长,是否也要念首诗?”

        杜兴抬头,眼睛布满血丝,木然扫了一眼地上的四个孩子,喃喃道:“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风将杜子苏的乱发吹起,糊住了他的眼,耳边传来的是幼年杜兴教他识字的声音:“骨,上下窄,中间宽,人无骨不能立,树无骨不能成。阿苏要记住,无论未来何时,都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

        那些言之凿凿应犹在耳,怎么可以以己之矛来攻己盾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杜子苏不明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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