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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子孙院


子孙院在皇城东南角,紧挨着是世子居所,郡主们住在后宫,与承担兴旺的皇家子孙不同,她们并不需要寅时晨读,卯时上课。多在巳时来到子孙院进入不辩书斋,入座听课,也不必发言,不必背诵,不必做文章,只不过是灌个耳音,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好了。

        比起郡主们心不在焉,听到晦涩难懂的只想手边找个玩意儿打发时间,伴读倒有几个贵女听得认真。

        其中魏几道的女儿魏文君非但见识不输一众世子,做起文章也是文采斐然,一手秀柳字见子如见人,皇帝多次赞赏说魏几道教女有方,自愧不如。

        皇帝年迈精力并不算好,三五天来不辩书斋一趟,布置个题目,让一众学生不拘高低都得叫上作业来。

        每次题目一出,郡主们先犯难,可到底她们一有伴读,二还可以跟哥哥撒撒娇,实在没有,自己随手捏一篇文章,好了坏了也无人指摘。

        只等稍大一点便许人嫁出去,大都嫁了权臣子孙,也有几个天真的嫁了寒门新贵。索性从皇帝继位就没有和亲一说,只不过偶有番邦求娶,有德行的名门贵女会得一个公主的敕封,赐婚远嫁。

        然而这些都与林无衣无关,她一不算名门贵女,二无德行,经常被魏几道批评,当做典型敲打其他人。

        魏几道坐在堂深处,面对着一屋子学生,面无悲喜,沉声道:“前日让你们作‘生死异道’,有四篇文章特意选出来,你们听一听。”

        他看眼左边的皇子皇孙道:“九世子,将你的文章先于大家念一念吧。”旁边的侍书官将李凤鸣的卷子拿出来走到行末,将其展开,放于李凤鸣桌上。

        李凤鸣拿着站起,目下一众脑袋里,只有一个不安分的,转着头顶两个圆髻拧身朝他看过来。

        他并未抬头,嘴角一抹隐笑升起,沙砾般的嗓音多了一股清甜,尽量字正腔圆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梧桐枯断,飞鸟不栖。哀复哀兮悲不尽,泪重泪兮目已空。寒来暑往,四时代序。日生月落,今是昨非。空灵有性,不肯明朝怨昨暮。落红有情,但教春寄一枝花。”

        言毕,片刻无声,魏几道问大家觉得如何。

        以赵王三子李乾李坤李巽为首的世子直言,词句绮丽靡靡,文不知意,不知作的是什么。

        魏几道不置可否,向李凤鸣道:“切不可学刘昼作《六合》,强事饰浮,自谓绝伦,实则愚蠢至极。”

        李凤鸣颔首答:“先生教诲,学生记下了。”落座脸上不红不臊,未见半点波澜。

        林无衣心提到嗓子眼,焦躁中只想着怎么反驳先生,转头见李凤鸣神色如常,还给她笑,一时摇头心道,完了,这人一天比一天没皮没脸了。

        魏几道又向行首的李乾道:“三世子,将你的文章也念一念吧。”

        李乾扬手接过侍书官递来的字卷,起身拉开,侧身往后站了站,向众人道:“逐浮湘而奔汨罗,揽蘅若以荐兰芳。悲湘水无一瓢为取,哀蘅芜无一枝为托。异道何须死,生人且不知。楚于随,蛮夷也。楚于平,昏聩也。魂灵有知,只笑人间猜妒。犴狱不避,唯恐败之不能。行直不能达,诡曲却可往。生者不同道,怀芳亦如糠。吾哀先生长涕兮,无人知我焚中肠。”

        李乾越念越觉得不对,不由往身后瞥了一眼,他的伴读张随却是坐的端端正正,垂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李乾虽文墨不通,也是识字的,惯常在护城军中走兵行武,估摸能在他皇爷爷跟前露脸时才会来子孙院。

        念完只觉通篇哀怨,似在诉苦,牙关一咬瞪了眼张随,心道小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在堂的心知肚明,这文章是张随写的,见人脸色一变,似要发作,都捏着把汗。

        魏几道起声:“说的不错,只是不合题目。又古语堆砌,晦涩了些。”说罢朝一直不安分的林无衣道:“小丫头,把你做的文章,也与大家诵读下。”

        林无衣噌一下起身,向走来的侍书官一摆手,嘴上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记得住。”抬手装腔作势往胸前一放,咳咳两声,一本正经道:“无衣以为圣上问生死异道,并非是要问死,而是问生者如何看待死。”

        她绕过桌子走了两步,站在堂中央,侃侃而来:“城东红崖村有个张秀才死了爹,恰好村里王财主死了娘,好日子都赶一块去了,同一天下葬。为了不被比下去,他变卖家财,不惜举债以妻女抵偿,就为了在下葬当天要比王财主家更风光。

        “结果呢,功夫不负有心,他摆了千人宴,感动乡里,被举荐做官。远近纷纷效仿,爹没死的也将爹打死,还有卖爹葬爹的。爹风光不风光不知道,但爹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从坟里爬出来,咬死这些黑心肠。”

        林无衣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说完时面对着众人,脚踩在先生桌下的横梁上,气的先生翻白眼。

        座下忍俊不禁,她自己洋洋得意,继续道:“还有呢。还是城东,名字就不说了。是个寡妇,寡妇十六岁刚成亲丈夫就从军去了,没一年死了,她孝顺公婆,守了十年寡,贞洁牌坊都立家门口了!

        “嘿,你们猜怎么着?她有身孕了!这下可急坏了婆婆,这传出去让婆婆的脸往哪里搁!于是婆婆灵机一动,让寡妇生!寡妇的贞洁不能倒,但自己可以呀。于是半年之后,寡妇多了个弟弟,公婆多了个儿子,一家各取所需,又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来。只不过——”

        她走到张随跟前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张随瞪她,嘻嘻笑道:“没半年寡妇就跑了,儿弟弟也不要了,贞节牌坊非但没保住,公婆哑巴吃黄连,还得养着别人的”林无衣听来的就是“种”,看李凤鸣皱眉,忙改了口,道:“儿子。”气势瞬间减半。

        索性大家没什么见识,听的也是哈哈大笑。李浮生从殿外进来,与李凤鸣挤坐在一处,听得不断拍桌,向林无衣道:“那可不一定。”

        众人转头但要听他说出什么好话来,只见他忍笑道:“对婆婆来说是别人的儿子不假,对公公可不一定!”说完笑倒在李凤鸣身上。

        李乾等人立刻会意,跟着一起淫|笑不断。女孩们一及明白,全都耳赤面鄙,就要赶人。

        魏几道气得将戒尺啪啪拍在桌上,呵斥着李浮生粗鄙下流,快快出去!

        立刻来了两个侍书官扯着李浮生就要往出赶,林无衣茫然不解,转头对着魏几道道:“先生,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魏几道气得手抖,指着林无衣道:“你也出去!院子里站着,没我允许不准离开!”

        林无衣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哼声道:“就会欺负我。”转身大摇大摆走到院子中央,站在大太阳地上,将两臂高高举起,侍书官随后出来,将戒尺放在她两掌之上。

        李浮生站在廊上笑眼看着林无衣,不一时朝她做了个鬼脸。林无衣晒得眼都睁不开,哪有功夫理他。书斋内魏几道还在说话,她听得更是心烦。

        只听里面苦口婆心道:“故意做啼笑之语,和辞藻堆砌又有何不同。她诙谐可乐,他不食烟火,他故弄玄虚,各自以为压对方一头,一个个都想往风头上去,谁都以为自己更胜一筹。做文章不是打架,要的是心气、正气、志气,处处显示自己,将才气用来斗气,这就是大傻气。”

        众人听声不语。

        魏几道将案上最后一卷字展开,起声瞥了眼门外,满脸无奈道:“这里还有一篇,写的对丧葬嫁娶的针砭,提倡简葬,鼓励婚嫁从愿,你们看看吧。”

        张随第一个起身将卷接过,看完后惊向魏几道:“这竟然是小王爷写的。”一时众人相传,对被赶出去的李浮生刮目相看。

        魏几道叹了口气,道:“做文章不是供人欣赏取乐的,“经世致用”四个字要牢记在心,切不可华而不实,在做文章上动心眼。”

        众人皆点头,唯李乾不服,起身一提裤腰,冷笑道:“先生也太偏心了。小皇叔倒是值得‘经世致用’,我们这些人反而成了打架斗气。”

        李浮生从门外探进个脑袋来,呛声李乾道:“输给叔叔不丢脸,你还年轻嘛,好好学着,下次还有机会。”

        堂上又是笑作一团。

        魏几道摇头起身离开,课堂也随之散了,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出门。

        堂内魏文君坐在边上,人瘦影薄,小小一只,不声不响也无人在意。此时正与左右闲谈,道:“小王爷拟古取其简,为达意而拟,为陈情而引,古人为他所用,阐今时之利弊。是所谓简而通达,既无讽刺公义,又无宣泄私情。颜氏家训有云: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理胜其辞,经世致用,简明达意。君子独立不惧,是为可贵。小王爷的文章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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