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蝶谷离天
花已凋，草败兴。恶寒未退，满是萧条，这一场春天毫生气可言。
林无衣离开逍遥山时两位师父没有来送，杨柳杜子苏姚七三人从低到高在山庄门口站成一排，一个个脖子伸的长长，眼巴巴望着，若不是师父们不准，他们三个必是要跟着一起走，此时只能目送林无衣和李凤鸣穿过竹林沿小路下山，要多丧气有多丧气。
杨柳问：“师父为何放李凤鸣下山，他冤枉我们，还带人来抓我们，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放过。”
杜子苏答：“那你还想怎样？把他留下，等着他摸清迷障带人来将大家都抓了？”
杨柳翻了杜子苏一个白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
杜子苏可不喜欢杨柳在他面前惦记别人的好，他道：“人都是会变的，何况他们这种人，哪里是我们能理解的。”
杨柳一惊：“那无衣跟他下山会不会有危险？他该不会本来就是来抓无衣的吧？你们自己想想，什么一揾胭指，这不就是冲着无衣来的吗？”说着一拍姚七，道：“坏了！你们没听说吗？他爹妈就是被同仇帮逼死的，该不会找无衣报仇吧。”
——
“何必要如此？”
李凤鸣走在林无衣身侧，微微靠后，见林无衣的侧脸看到眼睛里。分明面有凄色，分明苦不堪言，他想不出林无衣如此作贱自己的原因，只为给林飞红报仇，又何须如此。
一时心中倒有无数话想问，但不知这大骗子又会说出何种慌话来。
林无衣出庄头也不回，脚下生风，也不管李凤鸣跟没跟上，顺着她熟悉的后山小道。听李凤鸣问话近在耳边，她停下转头逼近李凤鸣，反问道：“那你呢？”
李凤鸣被靠近的人冷不丁吓住，她大眼睛依然清澈，仿佛时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与十五岁时几乎没有差别。
不等李凤鸣答，她又道：“你为什么要带人来逍遥山？为了抓凶犯吗？”
李凤鸣喉头一滚，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几遍，艰难道：“不是。”
林无衣像是早料到，冷笑一声：“别是要说，是为了我来的吧。”
李凤鸣道：“为什么不能？”
林无衣眼睛睁的更大了，像是听到极好笑道笑话：“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这十年为我茶饭不思，只恨不能随我一起死了？”
李凤鸣听其言语讥讽，知多说无益，沉声道：“不恨。”
这是个什么回答？林无衣更是一肚子气，憋着火不带大喘气，一直走到山涧一片翠绿的树林中。
这树林生的奇怪，树枝不是往上长的，倒像被什么压住，全往下爬。李凤鸣个高，时不时就得低头躲过一些横出的黑色粗枝，一不留神，便撞到额头，瞬间一片通红，好像抹了胭脂。
他一路跟着林无衣，脚底下却是一点没敢停。所幸他有点脚下功夫，学的是若虚宫独门绝学洛女玄步，自问也算厉害，谁知追林无衣还是费了点劲，从后看过去，只觉林无衣一双脚好似没了，裙下一空，根本看不清，人就已经飘远了。
直到见林无衣似乎被什么挡住停下回头等他，才得了空喘匀了气，到跟前一身热汗不断从额头滚落。
他右肩有一颗小小的白玉珠子穿过扣眼，立在耳下，衬得他脖子又修长又白皙。抬臂沾了沾脸上脖下的汗，弓腰扶着膝盖，抬头眉心微微一压，将眉间还立着的小汗珠抖掉一些，一滴黏在扇动的睫毛上。
林无衣停脚前有一条河，树林掩隐，要走到跟前才能发现。河两侧的树干贴着水面相交成一个矮矮的绿顶，一叶小舟静静拴在河边。
树顶将光滤得细碎，星星点点打在她的白衣上，她回头道：“这就不行了，还敢说来抓同仇帮，小心被人抓了去。”
李凤鸣点了点头，道：“嗯。遇到危险，你就跑，只要你跑得够快，就伤不到你。”
林无衣眉毛有些凶，眉头弯弯的，眉心高挑，眉尾微微向下，但眼睛又圆圆大大，水灵灵的，带着几分幼态，皱眉的时候鼻梁会挤出来淡淡得竖纹，笑的时候也是，平添些可爱，硬是将眉间的杀气匀掉了，自有一股娇憨。
她嘴巴抿着，瞪李凤鸣时，脸蛋子微微鼓了鼓，心下很不服气，她林无衣怎么也不可能是个贪生怕死的，只是被李凤鸣阴阳怪气，嘴上不想说，自有证明时好好教他看看。
她摆在脸上的情绪，于李凤鸣是很好懂的，他直起身子，走到林无衣跟前，擦身站着，哄孩子说：“你跑得快，可以帮我找来救兵，救我性命。”
林无衣瞪眼道：“谁要救你。”说罢沿着河边继续向前。
“还要走多久？”
林无衣指了指前面，随口道：“沿着河道先走出去。”
前路树林看不到头，显然还远。李凤鸣低头看了一眼河边小舟，道：“坐船岂不省力。”蹲身往水边挪了挪脚，伸直了手去够系小舟的绳子。
林无衣停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会划船。”
李凤鸣先是一愣，继而笑了，两步下河，贴着河边缓缓走向小舟，将挂在树上的绳子解开，拉着船梆，推到林无衣跟前，向林无衣朝船一瞥，道：“上来。”
上就上，你敢划我就敢坐，她抬脚跳上船坐下，船瞬间撑开。
像钻进树洞里，金黄色的光点不断从衣袖上抚过，树是绿的，水也是绿的，水面幽静的，李凤鸣衣服水啦啦，站在船头，手里一根长篙缓缓伸进水里，又慢慢撑开。
小舟缓缓向前，李凤鸣看着前方出神道：“幼时怕水，常常将自己淹进水里。”他颔首微微一笑，似乎是想起什么甜蜜的记忆。
“怕水还将自己淹进水里。”怕不是有点毛病。林无衣坐在小舟上，托着下巴，小声嘟囔。
李凤鸣笑道：“正是为了克服怕水才如此。”
林无衣眉头皱的更深了，道：“懂了。是为了丢下我才来找我的。”
李凤鸣听声一怔。
林无衣歪头又道：“禅语云，拿起是为了放下。不过大哥，您很矛盾，若是为了放下，那说明您一直不曾放下，直接放手不就行了。若是还需要拿起，不是早就放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凤鸣不置可否，沉声道：“所以劝你别多想。”
树荫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李凤鸣问道：“还有多远能到？”
半晌无人答，他知是因自己失言，转头去看，只见林无衣窝在船仓里，歪着脑袋卡成一团睡着了。
李凤鸣看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前给她换个舒服的位置。只是停浆横船，坐于船头，任其漂流。
林无衣本是装睡试探李凤鸣，她不信李凤鸣是来抓她的，谁知闭眼没一会就睡着了，等眼睛睁开远江落日，夕阳照水，扑在水面上，美的令人心醉。
她揉着脖子，看着水天相接，影影绰绰，情不自禁道：“真好看。”
李凤鸣依然大马金刀坐在船上，听她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既不问何时上岸，也不问走到哪儿了，林无衣真真是看不懂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一时烦乱，景也不看了，起身便去抓桨。
“好看落日斜衔处，一片春岚映半环。”
还有心情念诗，别酸死人了！
林无衣拿过桨到另一头去撑，正是气呼呼要说听不懂，突然计上心来，抱桨激动地拍手，见李凤鸣诧异转过头看她，得意笑道：“世子殿下好有学识呀！一定看过五车书吧！”
当是时，一缕头发贴着林无衣的脸颊吹进她嘴里，她两唇衔发，抬手将头发往边上拨了拨，一滴汗顺着泛着光泽的脖颈，干涸在锁骨上。两瓣厚而圆润的唇一张一合，裹着春桃一般的颜色，笑起来一丝细纹也看不见，滑的似乎能在上面溜冰。
“真想把你的嘴堵上。”
林无衣：？
“哪有什么难的。”林无衣别过头去将桨落入水里，一直往下插。
一丝隐秘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过。
李凤鸣口干舌燥，喉头发痒，忽站起身来，朝林无衣走近一步，船晃了晃，吓得林无衣忙抬手制止，慌道：“你不要过来，我不会游泳。”
李凤鸣伸手将桨接过，轻笑一声：“知道。”再次回到船头撑开。
反剩林无衣愣在原地，一时尴尬无解，生气自己能被李凤鸣弄得心思乱七八糟。
直到暮色西沉，夜静山空，水底突然有了声音，仔细去看，却是冒出一圈裹着红巾的人头各个拿着长刀向他们围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此处是北辰派地界，劝尔等速速离开！”
水里有一为首的露出半截身子，冲着两人叫嚣。江湖规矩李凤鸣还是懂的，他拱手，林无衣抢话开口：“顾北辰是你们什么人？”
为首的红巾壮汉怒道：“祖师之名岂容你个丫头直讳！再不离开，休怪对你们不客气！”
林无衣一笑，道：“那顾玉衡就是你们现任掌门了？”
壮汉听是个知情人，不由奇怪，也不敢贸然行事，答：“是又怎样？”
林无衣起身道：“是就好，去告诉他，说林无衣来了，让他出来接我。”
林无衣口气大的李凤鸣都被唬住，要不是北辰派弟子静默许久一起入水冲来将船砍穿，他可能还真能信“林无衣”三个字已经是响当当的了。
“李凤鸣救我，我不会游泳。”
“就会逞能。”
“我”
“待着别动，等不等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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